江南下起了绵绵细雨,楚清鸢一大早便来到丹阳郡官署,却连太守身边的詹事都没见到。
接待他的是一个主簿,站在衙门口的阶子上,手打一把油布伞,遗憾地说:
“本来凭郎君的才学,今年的清定评品,太守大人怎么也能留一个秀才的推荐名额给你。可惜斯羽园春夜宴后,人人都已知晓你是被谢直指弃选之人,以太守大人的身份,总不能拾他人敝履,便不好再向中正推举郎君了。”
谢澜安如今是三品直指绣衣使者,单独听太后调遣,所以这丹阳主簿敬称她为“谢直指”。
台阶下,楚清鸢唇色纸白,身上的暗蓝长衫被牛毛细雨濡湿。
他不习惯在这种无才无德、唯依家世便有官做的小吏面前低头,默了片刻,艰涩地开口:
“秀才无望,孝廉也可。可否让小生面见太守……”
“你父母皆已亡,还孝的哪门子廉?”小主簿不耐烦地打断他,看见楚清鸢骤然变色,他顿了顿,换了种怜悯的声腔,“郎君别怪我说话难听,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心比天高却傲气得过了头。
“那日你来求见大人,太守大人惜才,好心提携你一程,带你同去那谢直指的生辰宴会,可原来你不是诚心要做太守大人的门生,而是想另攀高枝啊。”
说到这里,小主簿讥讽地俯视雨帘里的人,“攀就攀吧,我们太守也说过,年轻人上进些不是坏事,可你总该胸有成竹再去毛遂自荐啊。谁能想到,谢直指宁要一个小奴,为了那人不惜与庾夫人争执,也不要你,不曾看你的诗文一眼。
“如今别说京中,便连周边郡县都传遍了此事,路边的叫花子都编成莲花落唱了开来,你自己不曾听得吗?太守大人被你带累了颜面,你倒还有脸来求见,还孝廉!”
落在身上的雨,变成一根根尖针刺入楚清鸢的皮肤。
朝廷三年一清定,每一次选才,各州郡可举孝廉三人,秀才比孝廉更难得,每郡只有一个名额。对于没有家世荫袭的寒门来说,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直说吧,你以后在仕途这条道上,就别指望了。”主簿说完这句冷冰冰的话,阖上了官衙大门。
关门声落在楚清鸢的心上,狠狠震疼了他。他站在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中间门,连皮带骨,淋落成泥。
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先是白颂,如今又是一个奴。
远处的伧仆要上来为郎君打伞,楚清鸢避开。他腮骨棱起,抬起比雨还冷的漆黑眸子,盯着面前那扇门,神色沉静得邪气。
“一个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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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转骤,桃花落尽生桃叶。拨云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一身玄锦红绫的劲装打扮,腰佩一柄环首刀,宽肩高个,却是个英武女子。
她如今没了官职在身,但被当朝第一位女子御史收在麾下的消息,亦传得沸沸汤汤。堡主周蹇亲自迎出,设座奉茶,听贺宝姿说明来意,是要借他这堡坞。
“真是咄咄怪事。”周堡主心中一沉,话却说得不客气,“拨云堡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左一个也来抢,右一个也来借?听说谢娘子如今为太后娘娘做事,庾谢成了一家,这一借还有个还吗?”
贺宝姿茶未动一口,身姿笔挺地跽坐在方席上,正色道:“周堡主听真,庾是庾,谢是谢。正因我们娘子听说了庾二小姐的所为,大不赞同,才愿为周堡主转圜一二,结个善缘。地契我们不要,只借贵宝地开一所士林馆。”
周蹇沉思不语,似在权衡她话中真假。
贺宝姿沉淡一笑,又道:“贵宗自从迁入金陵,一直想改武从文,融入京城世家,只是一直不大顺利吧。儒林是何等清要的所在,不用我说堡主必然明白,乌衣巷谢氏又是何等声名,有谢家牵头,这座士林馆将来成了气侯,便会和周氏的名字息息相连,贵宗还愁子孙将来无法与金陵子弟把臂同游吗?”
话不必说满,周蹇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此事若成,便无异于将全族都抬高了一个等级。
可正因心动,他更狐疑不定:“无利不起早,好处说得都是拨云堡的,那位谢娘子图什么?”
贺宝姿按谢澜安教她的话,悠悠接口:“大家不过都混口差事,谢娘子为太后谋事,多招些贤士儒生,开言路作美言,岂不也是功劳一件。”
周堡主听到这里哼笑一声,“原来谢娘子也知道,如今太学里多有骂她为虎作伥,坚持开战就是劳民伤财的么。拨云堡若在骂声中让渡出去,难说将来是美名,还是恶名哪。”
贺宝姿寒声一笑:“是啊,庾洛神欲夺堡主的家业,朝野无人执言;谢娘子意欲讨伐匈奴,太学里便人人激愤,想必庾洛神便是个天大好人,我家娘子便是个恶人了!”
周蹇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全家上下在庾氏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了这些年,最知道那位靖国公独女如何跋扈。若庾洛神是好人,这金陵城的百姓只怕都就法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