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动情的时刻,响起一阵小小骚动,她伸长脖子望去,只见人群中传递着什么东西,一个班递过一个班,一个人递过一个人,每交接一次,就有一句喃喃低语,像浪一样从远方漫过来,漫着漫着,竟离她越来越近了。
漫到了隔壁班,她听见那句低语说的是:帮忙传给13班的……
她想,是谁啊!这时候还传纸条,真冷漠,真没良心,真破坏气氛!
纸条传到女生排头的小奇手里,小奇坐直了身子,转过头来,隔着好几个人冲她发出声音讯号,随后将纸条折小了几折,嗖一下掷过来了。
她莫名其妙,展开来一看,写的是:好无聊,出去吧。
……
泳柔抹了眼眶底的泪,余光中见远处1班的阵型中站起来一个猫着腰的身影,那人向后方撤去,一转眼到了礼堂大门口,忽地就从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钻了出去。
她只得也猫身起来,尾随而去。
周予在门外等她。
她骂道:“就这么一会也坐不住!”
“又不跟你坐在一起。”
周予来牵她的手,两人离了礼堂,一转弯,正被在外头躲闲的虞老师撞见,虞老师不怀好意地笑说:“又让我抓到偷溜出来一对。”
她想甩脱周予的手,可周予紧牵着不放,问了好,平静地拉着她从虞老师眼前走了过去。
她低着头,万万不敢看虞老师含笑的眼睛。近来她真怀疑全世界都要看穿她们的秘密了,小奇怨她暑假每每出门都是为了周予,她们约添添一起玩,添添竟说,会不会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就连细姑都若无其事地向她问起周予报了哪个学校,她嗫喏一答,细姑说,哦,跟你一样啊。那岂不是大学四年天天都可以泡在一起了。
她立刻假装忙碌,端茶倒水,将桌上的点心铁盒递过来递过去的(实际也没人要吃),嘴上说,大学应该很忙吧?哪有时间泡在一起!
谁承想,她们报考的综合大学有好几个校区,她们的院系之间隔了简直十万八千里远……
她只得哄着周予:反正也都是在上海的嘛!
此时她们还很单纯,不知道上海到底有多大,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只知道两人共同拥有着一个美丽的秘密,说是秘密,却又忍不住想向所有人都炫耀一番,半遮半掩的,索性也就这样吧!谁也不问,谁也不承认,只是见证着,快乐着,在这明亮的夏天中徜徉着。
她们离开了礼堂,躲开所有耳目,只是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暑假,其他年级都离校了,哪里都很安静,食堂门开着,她们也进去坐了一坐,一连排的的打菜窗口窗明几净,什么都没有,泳柔模仿食堂阿姨的口吻说,同学,要几两米饭?这么瘦,多吃一点吧?爆炒猪肝麻辣鸡胗各来一点吧?啊?你不吃内脏啊?小孩子不要那么挑食,挑食会长不高的。
周予说,比你高。
说完一溜烟跑了,两个人从食堂这头互相追打到那头。
高三的教学楼搬空了,曾经被塞得乱七八糟的边柜空空荡荡,书桌里一本书、一支笔都没有了。她们一个班一个班地逛过去,在成排桌椅与讲台黑板间溜溜达达,每到一个班,就谈起这个班有某个谁,将高中三年各自认得的人全都搬出来说道一通,要么什么都不说,两个人找前后的位置坐下,趴在同一张课桌上,各戴一边耳机,数着对方的眼睫毛,静静听一会儿歌。
她们登上最高处的霞海长亭,阅兵一般数过校道上每一种开或未开的花,最后一次走过周予最恨的跑操塑胶道,再到新风社的窗口去,最后一次遥望排球场。
宿舍楼的大铁门竟也没有挂锁,好像有谁知道她们不舍,要再走一遍这三年,因此将整座校园的锁全都打开了似的。她们走进梅苑潮湿的天井,眼下这里的房间也搬空了,亟待新一届的倒霉新生们入住,与神出鬼没的“原住民”们朝夕相伴。
走过公用电话那个拐角,周予说:“你还在这里偷听人打过电话。”
泳柔恼了:“你才偷听人打电话!对了,你有一次偷听我打电话!”
“我没有。”
“你就有。”
“就没有。”
……
两个人并肩站在天井内,向天空望去,觉得世界是这样明媚温柔,一切都自由,一切都值得庆祝,值得相视而笑,值得不舍到流泪。
周予忽然说:“就是在这里。”
泳柔不明所以:“在这里什么?你说我们在这里罚站?”
“不是。”周予再次说,“就是在这里。”
又过了好几年,泳柔才知道,周予说的是,那个无风无云无星光的夜晚,那个不可理喻的夜晚,就发生在这里。
当下她只以为她在打什么哑谜,不满地望向她的侧脸,晃晃她的手试图获取答案,她望过来了,她那琥珀色眼睛在阳光下像要融化了,融化成晶亮的松脂,将她们一同包裹起来,胶着,凝结,静止在此刻此地。
从此多年来泳柔一直误解,以为松脂的气息就如同周予唇腔间的味道,这发生在18岁毕业典礼那一天的,她们人生中第一次亲吻,无限柔软的,小心翼翼又不断想去碰触更多的,令人留恋又忍不住脸红的,她们鼻尖相抵,周予望着她眼底,再一次凑近过来,她的脸已烧得滚烫了,怕从此不能脱身,恨不能就这样无限地吻下去,想退后又不得,眼神闪了一闪,脑中有哪根弦弹了一弹……
她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有只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