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将本就畏缩的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
周予不忍再听,很快换好鞋子出门。
方泳柔在楼下等她。
一想到这里,她马上忘却了家中那冰窖一般的氛围,进电梯时,连带行李箱的滚轮都欢快得滴溜溜转了,她照电梯内的镜子,察觉自己在笑,马上板起脸,她爱照镜子,总觉得自己冷脸更好看些。
走过一楼大堂,她远远望见方泳柔探头往里瞧着,像等了很久,见她来了,咧开嘴角,鼻子皱了一皱,脸上不知怎么有些难以名状的委屈,又笑得有点傻。
她便顾不上冷脸好看,也对她笑了。
走过去,方泳柔忽然对她说:“周予,有你真好。我在这里只认识你。”
“啊?”她不知怎样接了,一张口舌头就大起来,努力也无果,还闹得耳朵滚热,好端端怎么说这么肉麻的话?幸好方泳柔随即又说:“我们走吧。”
“那只手机,”泳柔说,“再借我几天。再两个星期,再两个星期我就还你。”
“嗯。”
泳柔低下头去,“你快过生日了。”
“嗯?哦。”是快到十一月了。“怎么了?”
“我会给你打电话。”
像一句赌她能否听懂的暗语,方泳柔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望着她,重复道:“我会给你打电话。”
见她不言语,她扭回头接着往前走去。“听不懂就算了!”
当晚,方泳柔主动给纪添添的表姨打去电话,谎称家里大人不同意她再去兼职,她几番试探,确认男孩没有泄露挨打一事,可心总还不安,怕哪一天他母亲闹上门来。
连着几夜她都做噩梦。
周予跟小奇都不曾追问这件事,这两个人各有各的神经大条,倒是纪添添,每次到排球场来都问个不停,她比前述两位都更敏感,似乎隐隐认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事件,她的大小姐脾性如常,某次话到急处,她大声抱怨:“你是我介绍去的,你就这样中途不干了,我多没面子?”
这么一来,球场上所有人都暂缓手头动作,空气凝固之际,齐小奇忽然大喊:“喂!公主!”
小奇总这样当着面喊纪添添,这个花名被搬上台面,小奇叫得亲昵,不像其他人背地里带有嘲讽意味。她将手中的排球高高抛起,助跑两步后一跃而起,振臂把球击过了网。“你不是想学厉害的发球吗?我教你呀。”她在满场喝彩中洋洋得意地回过头来喊。
对面半场的李玥将球抛回小奇身上,不满地嚷道:“她连最基本的下手发球都没练好,你就要教她上手?何况你这跳发还有的练呢,歪歪斜斜的,发的什么呀!”
小奇做鬼脸挑衅李玥:“那你跳一个嘛,李队!”
这么一通搅和过后,再没人关注添添与泳柔间的恩怨情仇,大家摩拳擦掌,纷纷练起大力跳发,这技巧对课余兴趣社团来说难度太高,场上状态百出,引得欢笑连连,偶尔有人做出一次像模像样的尝试,又引发全场欢呼。运动场上没有娇气的大小姐,哪怕总是牢骚连天、抱怨器材老旧肮脏的纪添添,只要一拿出拼搏姿态,也变得可爱起来。
但后续发生一事,令泳柔真正改变对添添的看法,也令她们真正成为朋友,那是再一个周末过去,泳柔回到学校,纪添添已在13班教室外等候多时,脸上表情丰富,有几分神秘,像在隐忍,目光中又带有慈悲,泳柔怀疑她戏瘾发作,果然,她一把捧住泳柔的双手,声情并茂地说:“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原来,纪添添再次发挥不休不饶精神,变换目标,从她表弟口中逼问出了实情。
一查明真相,她大为光火,不仅大闹表姨家,还将事情告到她妈妈面前——她妈妈是帮衬整个家族的“大家长”,不少亲戚都在她家企业里挂职领“帮衬金”——一来二去,纪家上下所有七姑八姨都传开了,表弟小小年纪就性骚扰家教老师,纪添添仗着有她妈妈撑腰,要求他在家族聚会上当众向祖宗磕头认错,据悉场面非常混乱,表姨哭得直打滚,那男孩跪在地上,面越来越赤,头越来越低——尽管添添慷慨激昂地将自己描述为一支正义之师,但泳柔在她的话里话外中听明白了,实际上,纪家的大人们也正像村里的大人们,并不真正把这当一回事,只是给纪总面子,加之像这一类愿意依傍亲戚过活的人,往往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事之所以听来有几分快意,全因为添添骄纵妄为,进一步说,是因为添添家有钱有势。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泳柔慷慨自己正是那最底层的虾米。但想来那男孩必会留下永久的心理阴影,他母亲也不会来找她麻烦了。
纪添添掏出一张手写纸,是男孩签字画押的道歉信。“你要是觉得不解气,我再去找他们家说,赔你精神损失费!”
“我不要精神损失费,就当这件事过去了,以后我们不提这件事,你也别告诉别人,行吗?”
“干嘛不提?我要是不去问他,你还想吃一辈子闷亏啊?这又不是你的错。你是我介绍去的,他欺负你,就是欺负我!”
这又不是你的错。好似滋啦一声,泳柔心底蒸腾出了湿热的水汽。
那是她藏在心底的不安、懦弱,还有一丁点的自卑,此刻瓦解了,她没有错,她无需担心自己没有底气承担后果。
方泳柔将攒下的钱郑重交予堂哥光辉,监督着他在淘宝网上下了订单,她犹豫要不要过海去那家玩具店买,可对都市迷宫的畏惧未消,又害怕撞见周予。彼时光辉正在电脑上跟一个女孩聊天,满屏都是酸不拉几的甜言蜜语,泳柔瞄了两眼就不忍卒读——在她眼中状似憨傻的方光辉居然也在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