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幼时,五岁之时。”他悠悠地讲道,“五岁那年,我尚是太子,贪玩受了风寒,竟病得不轻,太医令说我当时已经命悬一线。我的母后,她抱着我,跪在宗庙之外,为我祈福,祈求汉室祖先,保佑我。她说,愿折自己之寿,来护我安康。我依旧记得,那夜风雨如晦,不过,在阿母怀中,她为我遮蔽了风雨,并不冷。”
我的心里有些触动:“我的阿母,在我生病之时,也会抱着我。陛下的阿母,如何不是最爱你之人?”
“那是她第一次抱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怅然道:“后来每一次生病,我都恨不得自己能病久一些,病重一些,如此,或许,我的阿母能再抱抱我,可是,那便是最后一次。”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双眼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好像是二十多年前不曾消散的风雨。
“后来年稍长,便知,那时我的异母弟定陶王刚出世,其母傅昭仪,颇得先帝宠爱。也许那时候我若是病死了,我母后的皇后之位也岌岌可危,我是太子,亦是皇祖看重的太孙,我的地位是她唯一的倚仗,与其说她怕失去我,倒不如说她怕失去我的太子地位。平日里,我作何事,她不是约束,或者说教,或是训导。只得疏远,从未亲近。”他顿了顿,长叹,“连梦里也如是。”
接着,他自嘲似的苦笑道:“你怕是要笑话我了吧?我为男子,更是天子,竟还想着阿母的怀抱。”
我轻轻地说道:“你是他们的天子,可你不是我的天子。”
“此言何意?”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哦——对我而言,天子也不过是凡人而已。既是凡人,怎会不渴望爱?怎会不渴望被人所爱?”
他叹了一口气:“这些话,朕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甚至也很少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你是个奇女子,能把朕的心剖开了看。”
难得的一夜无梦。翌日,唤醒我的是清晨第一束阳光。我睁开眼,便看见了他。
他对着清晨的太阳,有些睁不开眼睛,而阳光为他的轮廓镶了一层金边,好像每一根细小的汗毛都在闪闪发光。他不知已经醒来了多久,我的头正枕在他的腿上,他的双手环着我,见我醒来,便笑了。
接着,一个吻轻轻落在了我的额头。
我去河边洗脸,清凌凌的河水从我的肌肤上流过,每一个毛孔都醒了过来。
“说实话,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般开怀过。”他对我说道。
我回道:“或许,只是开怀之事太多,便只道那是寻常而已。”
“得一心悦之人,可非寻常之事。”他看着我,柔声道。
“我阿母曾告诉我,若是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就会觉得哪怕是一朵云,一片树叶,一棵小草,都是令人愉悦的,都在起舞,都在吟唱。”
我说着,站起身来,闭上眼睛,伸开双臂,长长的头发没有挽起来,散落在腰上,也迎着风开始起舞。
我把他拉了起来,情不自禁地说:“你闭上眼睛,感受这光,感受这风,你会觉得这光影,这清风,都是你的故人,都是你的亲友,这时候你便是自由的,自由得像一只飞鸟一样。”
他听了这话,有些惊异,又含着笑,看着我。可我欲拉着他跳一支探戈,把他拉到这自由的风中:“你看你若是迎着这风,风从你的指尖吹过,那是给你生上了一对翅膀。”
我嘴里随意哼起一支旋律,拉着他的手,旋转,旋转,风吹起了我的裙裾,也吹起了他的衣衫。然后我们一齐笑着躺在草地上,看阳光洒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他对我说道:“你这可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本以为你只知儒学,没想到你亦好老庄。”
“儒学作为经世致用之道是极好,但庄子洒脱不羁远在圣人之上,就连论语亦云: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可不接近庄子那种率性自由?你用心感受这天地万物,可有这种感觉?”
他眉目含情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里眼里,天地万物,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