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眉又反驳道:“即便是丫鬟先动了心思,对丫鬟来说,那叫不该有的心思,对那齐衡来说,难道就是该有的心思了?世上只有没得选的丫鬟,从来没有没得选的主子。”
话不投机,春儿有些不高兴了,“主子和奴才能一样吗?”
若眉也不甘示弱:“你也是做奴才的,你怎么专门替主子说话呢?”
“因为我忠心耿耿!对主子从无二心!”
春儿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作为一个在主子身边平安伺候了几十年的奴才,她最为自豪的就是她的“忠心”和“本分”,这些年来,她见了太多因为“不本分”而被撵走或者发卖的奴才。而她那年被发卖以后,吃足了苦头,也受足了教训,从此痛定思痛,一辈子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伺候在主人身边,这才保了一世的平安。因此她更加坚信,主子就是不可违抗的绝对权威,做奴才的,只有老实本分,才能得一个好结果。
方才若眉这番话,严重违背了她一直以来信奉的价值观。
见她如此坚定,若眉只得另起了一个话题,“你还记得当年和我一起在盛家伺候的丫鬟霞儿吗?”
春儿转着脑袋想了半天,才依稀想起霞儿是谁,“想起来了,霞儿是盛家的粗使丫鬟,据说脑子不是很机灵,所以只能干些粗活,平时不大近小姐们的身,她后来怎么了?”
若眉叹了口气,“那年六姑娘出嫁,除了我们这些平日近身伺候的大丫鬟以外,还陪嫁了几个像霞儿这样在外头伺候的粗使丫鬟。本来霞儿的家人还高兴得不得了,觉得女儿能去侯府干活是喜事。可没成想……唉……”
想到霞儿后来的经历,若眉难过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可春儿虽已猜到霞儿的下场不会好,但仍是十分好奇,便追问道:“后来她怎么了?”
若眉只好继续说:“后来圣上命那顾廷烨在北疆屯兵,顾廷烨为使军心稳定,希望兵士们都能带上家眷,未娶的赶紧成亲。所以,当时顾廷烨便让六姑娘在家中寻些待嫁婢女,配了兵士去北疆,霞儿,就在名单之内……”
若眉的目光朝向北方,好像远隔着千山万水,跨越时空,又一次看到了霞儿哭着离去的背影,幽幽叹道:“听说那年北地战事起,不少兵士家眷,都变成了……”若眉的声音有些哽咽了,“都变成了……军粮。只是不知是宋军的军粮还是金贼的军粮……”若眉终于忍不住,小声呜咽着哭起来。
听到曾经一起说过话的女孩子遭遇如此下场,春儿也难过不已,摸出手帕拭起了眼泪。“都怪那可恨的金贼……”
若眉擦去眼泪,强忍着哭腔说道:“金贼可恨,逼他们嫁去北地的人,也可恨!那时我在六姑娘身边伺候,听他们夫妇商议此事时说,‘人家民女,咱们不能逼嫁,只能在自家婢女身上打主意了。’难道为奴为婢的就要注定要低人一等吗?”
春儿却不赞同若眉的说法,作为齐衡的贴身丫鬟,爱屋及乌,她一直对这位六姑娘抱有几分好感,因此忍不住替明兰说话,“此事也不能这么说吧,你们六姑娘不像是会逼嫁婢女的人。我斗胆问老姐姐一句话?当年你家六姑娘发嫁这些婢女的时候,可曾给她们嫁妆?她们是否自愿?当年战事未起,嫁给北疆兵士做大娘子,未必不是一门好亲事,若是夫君挣了功名,日后有的是好日子。谁也不能预料到日后会金贼肆虐。”
若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反驳道:“卖身契都被拿捏在主人手里的粗使丫鬟,她们所谓的“自愿”能有几分为真?若真是好亲事,为什么那些良家民女说什么都不嫁,非要让朝廷下令,发嫁这些签了卖身契的下人。若真是好亲事,为什么那些达官贵人不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过去,非要打奴婢的主意。若真是好亲事,倘若如今要发嫁的是咱们自己的亲戚,而且朝廷给足了嫁妆,边疆又未必起征战,你可愿意自己的亲人嫁过去。”
春儿涨红了脸:“你真是昏了头了!民女和奴籍能一样吗?奴才和主子能一样吗?”
若眉见她如此顽固,也不再多说什么。二人又聊了聊其他的话题,直到天色已晚,春儿才道别了若眉,坐上来时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回去了。
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吧。若眉看着春儿一路远去逐渐模糊的背影,这样想着。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可惜今日来此拜访的故人,与自己并不是一路人啊。
直到春儿马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若眉才迈着老迈的步伐,一步一步回了屋,躺到了那张铺满柔软旧被褥的床上,今天会客,她着实有点累了。
若眉眯着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霞儿的身影,还有桂枝、阿玉、阿红、白兰……他们都是从前宁远侯的粗使丫鬟,有的是被家人卖了的,有的是家生子,还有的是被人牙子拐来的,虽然来源各不相同,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相貌技能都不出众,只有一把子力气,因此只能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做些粗活。平日里从来不入主子的眼,直到那年,侯府需要待嫁婢女去配北疆兵士,明兰第一时间就把主意打到了她们头上……
也就是从那时起,若眉终于认清了这个世道,春儿说的没有错,这个世道,主人和奴才不一样,民女和奴籍也不一样,主子可以对奴才生杀予夺,随意决定奴才的人生大事,而奴才只能任凭发落。
民女不愿嫁去北疆,即使侯夫人也不能逼嫁,但是奴才丫鬟可以。甚至主子肯从指头缝里多漏几个银子,做奴才的就要欢天喜地,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