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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页)

她现在也该满周岁了吧?不知道你有没有教他叫你爸爸?她还习惯吗?有啼哭不止要娘亲吗?我无福分,没办法听到她那一声娘了。你给她起了什么名字?我更想知道洋文的那个,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听你告诉我。

她有没有成为你的累赘?如果有,实在抱歉了,这实是我不得已之举。四个月前,他死了。那晚屋外狂风骤雨,我在阁楼里听,直直听见他喊了一夜。第二天我下楼,看他被草席一裹,就带走了。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窝里,眼睛瞪的大大的,眼球恐要掉出来。不知是不是被那样的惨状吓着了,当晚我便发了高热,一病不起,直到现在都没办法下床。见你之前,郎中说我或许能撑到来年开春,现在,他看了我,只剩下摇头叹息了。

昨夜北风又紧了些,我醒转,居然觉得身体大好了。于是我知道,是时候写这封信了。许霁,你不欠我什么。新旧更替本是世间常态,参天大树,总要落走病死的树叶。是我欠你的。是我自私地塞给你一个不相干的累赘,做你锦绣前程里的绊脚石。我这一生,被教导知时务,识大体,只自私任性过两次,这是第二次。

说起我的后事,我实在想不到人托付。前几日,曾经学堂里的肖毅来看了我,我想,就拜托他料理了我的后事,也只能拜托他了。我向他问来了你在法兰西的地址,我会试着把这封信寄出去,若真能寄到你手里,就算天意让我得以跟你告别。

就算天意,让我能够把情义说尽。

1914年冬

今朝敬上

1934年冬罗莎蒙德

“情义说尽”这四个字,有晕开的墨痕。兴许是她垂泪。不知不觉间,有冰凉在我脸上滑落,泪水滴在纸上,墨干已久,没有把“今朝”这两个字晕开。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原来不知不觉间,母亲的名字,已经在我身边流连这么多次。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结识了我那个在记忆里晕开的母亲。

我的手脱力了,信纸被风扬起,悠悠地在窗前打了个转儿。突然,一只苍劲的手抓住了它,让它不至于飘出窗外,飞走。

父亲提前回来了。或许是刚刚太过动情,我连他在我身后站了良久,也没有察觉。

预想中的责骂与怒火并没有到来,他安静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像黑白的默剧。

房间里的挂钟的整点报时打破了死寂。“走吧,我们下楼吃饭。”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可以剪掉的无用胶片。

“我都知道了。”我不想陪他装聋作哑。

“嗯,你都知道了。”他继续若无其事地向楼下走着。

“可我想听听你说这个故事。”我跟在他后面。

于是乎,我听到文健路的梧桐,听到霞飞路的红豆糕,听到学堂里的课业,听到他为他而折的玉兰。看沉默的事物和亲耳听到主人公倾诉,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我的耳朵好像有些鸣,扶着楼梯扶手,停了下来。

“看来这个故事里没有我。”

“怎么会。”

“在你们的故事里,我作为她的遗物一样,存在着。”这太残酷了,比听到他指着我鼻子骂我罔顾人伦、道德败坏残酷千倍万倍。他望向我的每一个眼神,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也许都不是对许念华说的,而是对一个他心上人血统的延续者、一个弥补他对旧爱缺憾的工具。

我抬头,认真端详着他。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从来没有那样认真看过他,看过许霁这个人。

他的眼睛红了。原来我也从来没见他哭过,至少是在我面前。我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眼睛,他却把眼垂了下去。

“父亲,”我的语气很平静,“你不是不敢看我吧,”

我想劈头盖脸地去骂他一顿,可是我哪里有资格呢?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想要帮助逝去的故人,弥补过去酿就的遗憾。何况他没有错的,像今朝说的那样。

“你不敢看的是她的眼睛,”因为只肖一眼,就能把他那深藏的、不为人道的自私、虚伪,揭得一干二净。

1935年春罗莎蒙德

从二楼下来后,我睡了好长的一觉。梦里,青朝还如日中天,那个叫今朝的官家小姐,和那个叫许霁的高门少爷,就那样安静地走过了文健路的日日夜夜。他们成婚那天的唢吶很响,我看到今老爷笑得脸上褶子都数不过来,许夫人拉着今夫人说着体己话;我听到满堂宾客都在感慨佳偶天成,天造地设,吉祥话像连珠炮一样从嘴巴里吐出来;我看到今朝穿着雪白的西式婚纱,带着羞怯的笑,一步步走向许霁;我一直看着,直到他们一同吟诗作对,题字绘画,直到一起和一群穿着新潮的学生激扬文字,直到一起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往法兰西的轮船。

这次,有两张船票了。

这个故事的的确确没有我。我想冲到今朝的面前,从而认真看看母亲的样子,和母亲说上哪怕一句话,可是我的面前有一层厚厚的、不可见的障壁,任凭我怎么叫喊,怎么捶打,他们都恍若未闻,只是肩并着肩,一起走得离我越来越远。

我尖叫着醒了,当晚就发了高热。恍惚间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熏香味道,只是这次我不在意了,万万不想在意,也没有心力去在意了。

我这一病,就病到了今年开春。其实我觉得病的不是我,是他——他患了失忆症,一种选择性遗忘记忆的脑部急症。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装聋作哑。我卧病没心思想别的,日子也就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了。仔细想想,他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是我要把他投射在我身上的对母亲的追忆和爱屋及乌,曲解成男女之情;是我得知真相后恼羞成怒,直叫自己病的这样久。他只是在尽一个养父的责任,在实现对今朝的承诺。病时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走上二楼的楼梯,没有执意戳破这一秘辛,我是不是还会像从前一样,沉溺在我罗曼蒂克的美梦中,去执着地验证爱情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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