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说今天依旧会有频繁的轰炸。”海因里希简短地说道,“不知道又有哪座城市要遭殃。”
从今年的春天开始,盟军在英国皇家空军元帅哈里斯的极力主张下对第三帝国进行无差别轰炸,目标是平民,按照哈里斯的话说,是要“炸得德国人跪倒在地”。夜间战斗机联队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击退来犯的敌军,做帝国上空的守夜人。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依旧很平静,但希尔维娅能听得出其中的疲惫:“哥哥,您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希尔维娅试图安慰海因里希,但语气里不免有些担忧,因为就在今年的八月,她在柏林代替海因里希举办招待他朋友们的宴会时,他的机组成员曾抱怨过:“您的兄长对于飞行和战斗的热情像是不准备活着等到战争结束。”
战争对于政治家而言是牌桌上的筹码,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是生死的博弈。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海因里希对战斗和飞行抱有如此之大的热情。
“夜间空战是很困难的,希娅,但是也是所有战斗中最值得牺牲的。”海因里希回答道,“你不必为我担心。就像我们的家族曾经拥有过那么多出色的军官那样,我很希望自己能有朝一日侧身其中。”
他们的高祖父路德维希·阿道夫·冯·夏彦-威廷根施坦因就是在对拿破仑的战争中表现英勇而被封为普鲁士和俄罗斯的亲王。托尔斯泰曾在《战争与和平》里称赞他为“圣彼得堡的辉煌英雄。”
“是的,哥哥。”希尔维娅笑了一下,“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她很清楚地知道,海因里希在少年时代就想成为一名德国军官。所以才会被强烈的民族主义召唤回国。虽然他回到国内参加战斗之后很快就发现战争早就不是从前那高贵的、骑士之间的公平竞赛了。如果曾经是的话,那么现在也被天空之下的残酷斗争撕扯成碎片。
现在唯一能让他宽慰的是,他现在是一个保护者而不是入侵者,“保护人民和祖国”更符合他的理想。
“最近情况如何?”海因里希语焉不详地问起。
自从他得知希尔维娅被取消了离境签证时,但凡要和希尔维娅联络,他就谨慎到几乎惜字如金的地步。他们都害怕盖世太保已经在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好在他们兄妹非常熟悉,几乎到了一个人张开口,另外一个人就能猜到对方要说什么的地步。
“风平浪静,哥哥,没有任何变化。”希尔维娅隐晦地回答道。实际上,她没有试图寻找“潜逃出境”的方案,因为她一旦逃出了德国,就意味着海因里希在空军的日子会非常不好过:最好是他被冷落,而最坏的情况是他会被以“叛国罪”当众砍头或吊死——希特勒恢复了中世纪的古老刑罚,来恐吓国内。
海因里希在电话的那一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们兄妹都对情绪非常敏[gǎn]。
“请您不要内疚,哥哥。”希尔维娅道,“我们现在只能静观其变。更何况,这也是我的选择。就像您选择了您的光荣使命那样。
海因里希说:“我曾经发誓保护你,希娅。”如果连所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他又怎么有勇气保护德国的民众。
“哥哥。”希尔维娅莫名地难过起来,她飞快地压下这情绪,说起了别的话题:“今天我在柏林,听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有三个国防军在火车上被逮捕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纳粹以坚强的意志为传统美德,但是海因里希很乐意配合他的妹妹。
希尔维娅说:“因为他们没有带行李。”
海因里希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个故事在讽刺什么。
他孤身一人在军队中,很难感受到德国的战时配给制度的影响,但他的机组成员和下属们都表现得无比真实:
德国的战时配给制度使得德国的普通人长久地处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所以士兵们想尽一切办法把食物、衣服等日用品往家中捎带。
只不过,德国人说起这样的事情是自我调侃,但希尔维娅说起这些就不太合适了。
海因里希无奈地笑了一下:“希娅,我想这个笑话还是保持在你和我之间比较好。”
希尔维娅听话地点点头,转而提起日内瓦的风光来,提起父母和兄长们的想念——他们的父亲古斯塔夫亲王极其厌恶希特勒,宣称只要希特勒在德国执政,他就绝不会踏上德国的土地。他们的长兄路德维希遵从了父亲的愿望,但这也断绝了他们来看望幼子的可能。
但父母对孩子的爱还是真挚的,书信常常往来于日内瓦和柏林之间——即使它们并不经常能及时送到海因里希的手上。
海因里希静静地听着,好像这样就能回到他长大的地方,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回到父母家人的身边。在他不得不执行破坏性任务而心生苦闷的时间里,希尔维娅的陪伴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仅次于在天空飞行的时刻。
现在也是一样。
他们没有说很久,夜晚是海因里希忙碌的时间。
希尔维娅和自己下了一盘国际象棋,避免自己陷入对自己和兄长的未知未来的彷徨和忧伤之中,便睡下了。
她作息规律,生活简单,第二天的午饭后,她在钢琴前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时,忽而听到窗下有声音。
“这是祖·夏彦-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的住处吗?”
“当然了,亲爱的先生,您难道没有远远地听到这钢琴的声音吗?整个波茨坦您再也找不出这样的琴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