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乃是大膺庄严神圣的皇陵,山顶尚有紫烟龙气徘徊;若是叫人知道自己作为姬氏子孙,竟然在此处见到妖异幻象,岂不更是要人心惶惶。宁星野从未见过天纵如此狼狈慌乱模样,站在一边正不知所措,只见天纵低着头吩咐道:“你过来,拉我起来。”他忙将手递过去,谁知天纵虽是坐在地上,头也未抬,便极其自然地扶住了一旁的宁星河递过去的手。宁星野一怔,不露痕迹地将手收回,重新放在刀柄上。宁星河手臂用力,稳稳地将天纵扶起站直;掌间五指却放得轻柔,只虚虚地搭在天纵手背上,仿佛怕握紧了会将他捏疼。天纵站起身,定下心神,便松开了他的手。宁星河手指微微一屈,似乎想要握住他挽留,却僵在半途,任由他将手抽了回去。宁星河收回心神,禀道:“殿下劳累,还是在此处都休息片刻再行回程吧。”天纵摆手拒绝:“无妨,风雪寒冷,路不好走,随行的多有老弱,身子并不硬实,再耽误了回程,怕有不少人要着风寒,还是尽快动身回程吧。”宁星河应诺,将欲退出帐中时,忽又停下脚步,恳切道:“殿下,为了大膺的将来,还请务必珍重自身。”天纵看着他,没由来地下意识说道:“你信我?”这句话虽是疑问,却是以肯定的口气说出。宁星河深深看着他:“臣……大膺上下都相信殿下,臣也是如此。”天赐被追封谥号端睿,接下来自然而然,天纵成为大膺新的太子。册封典礼之后,天纵便从原先居住的临王府搬进宫中,住在从前端睿太子所居宫殿东边的启明殿中。大膺历来都以皇长子作为皇位继承人,自他们幼时就悉心培养;但如今天纵已过弱冠之年,已不可能再以那套方法来培养他。于是皇帝便让他每日列席朝会旁听,另命负责教育太子的大学士们为他设课开讲。天纵每日早晨按点起身参加朝会,午后回到书房听课,晚间还要研习经略政务,直至深夜方歇。他原本过了二十余年的散淡日子,如今一朝被推上太子之位,恰如孙悟空被带上紧箍咒,难以忍受;但想着天赐的遗言、众人的信任,还是咬牙坚持。所幸天纵本就聪慧,加上他虽然多年游离于朝局之外,却对政务朝局有着自己的观察;天资加勤勉,要成为合格的皇位继承人,亦非登天之难。这日天纵向皇后问安之后,便争分夺秒地往书房赶。匆匆走过回廊,猛然间一抹新鲜的鹅黄映入眼帘。回眸一看,原来是廊下小圃中的一丛报春花,此时只有一枝抢先打头绽开,在一片苍翠掩映之下分外显眼。天纵慨然四顾,偌大的皇宫仿佛仍然沉浸在失去长皇子的悲苦氛围之中,此时却有了些被这抹莽撞春色点亮的迹象。那花枝颤颤巍巍,鲜明活泼的鹅黄却冲击着他连日疲倦到近乎麻木的视野,仿佛在提醒一宫众人:仲春已至。天纵揉揉额头两边的穴位,不禁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初春,与宁星河相遇的情景。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回忆,略甜~~赠衣那时天纵年方十三,正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少年,偶然间一时兴起,嫌传授他武艺的教头把自己当小孩看待,也不屑与一帮小心翼翼陪自己练习的世家子弟比试,闹着要教头带自己去禁卫预备军练习场,与同龄人过招,谁也拦不住。教头自然没胆量把皇子带去练习场比武,最后还是大他几岁的萧同轩出头,擅作主张带了他去。练习场中聚集了自幼便从各地选拔来的少年,只有家世清白、资质上佳、品行无瑕的士族孩童才能入选,经过艰苦训练、严格筛选,这些少年才有机会穿上禁卫制服。而士族虽人数众多,却大体崇尚进学开展仕途,除非贫寒到连进学的束脩也付不起,没有多少人会让自家孩子走这条路;因此来到此处的大多是没落的下层士族家的孩子,他们除了士族头衔,一无所有,只能奋力在此搏出前程。天纵虽是刻意换了一身寻常的粗棉衣衫,无奈这身衣衫却是崭新干净、针脚细密,仍是与练习场中穿着粗布补丁衣裳的少年们格格不入,加上那怎么也掩不住的矜贵气质,论谁也看的出他不能得罪,自然没有人愿意上前来与他比试。天纵很是泄气,他原打算打倒几个人,回去好在兄长跟前炫耀一番,既然没人愿意理会自己,便只好在校场边上观摩他们过招打斗。看了一会,他便心中打鼓,庆幸还好没人真的和自己比试——这些少年虽和自己年纪相仿,但身手力道都在自己之上。偏偏萧同轩年轻时也是个促狭的,看出他有退意,便揶揄道:“怎么,咱们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只看看就走?”天纵面上挂不住,硬着头皮道:“自然不能,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和我比试,又不是我打不过。”萧同轩哈哈笑道:“空手而归,说起来总是不好听。这样吧,我替你挑一个,他不比也得比。”说着一扫全场,特意挑了个最为纤细瘦小的少年,顺手一指:“就他吧。”那个少年本来在场边角落里独自练习梅花桩,并不惹眼,听见教头召唤,只好走了过来。天纵见眼前这少年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了一圈,脸上虽有些脏污,面相倒是柔和,看起来倒是不难打倒,便给自己壮胆打气,甩下外袍,跳上擂台去。毕竟天纵是皇子,萧同轩不敢大意,带了两个教头在边上紧紧盯着。天纵本就心虚,被他们一看,不由地更加紧张;其实他的身手也算不错,可惜平日训练时没有谁敢真对皇子严格,如此一来仍是比不过这练习场中最瘦弱的少年。后来萧同轩告诉天纵,那时带他去练习场,就是为了让他长长见识;毕竟大膺虽是太平已久,但边境也时有战乱,历代也仍在开疆拓土,皇子们仍有可能要上战场。而战场厮杀的残酷又更胜小小练习场百倍千倍,万一今后天纵真的要上战场,旁人保护得再周全,也得要有自保之力才好,他可不希望这个小表弟懵懵懂懂,只作个摆设。但眼看天纵落了下风,脸上渐渐挂不住,咬着牙,羞窘得连眼泪都要蓄起来了,萧同轩这才有些后悔:没想到自己特意给他挑了个看起来容易对付的对手反倒坏了事;毕竟是尊贵皇子,这小子向来最重颜面,今日本是兴冲冲地来到此处,若被身量魁梧的对手放倒便也罢了,被这么个瘦小少年打败,这小子今后怕是难再鼓起勇气和别人比试了。不过打着打着,那瘦小少年到底渐渐气力不支,最终天纵竟是打赢了他。萧同轩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弯腰拍拍天纵肩膀赞道:“好啦,你是个好样的,今日便是这样,咱们下次再来。”天纵抹了把汗水,看着被自己打倒的少年慢慢坐了起来,才不言不语跳下擂台。萧同轩替他捡起外袍,他这才红了脸,低声道:“萧表哥,方才,是他让了我,他明明可以打败我的……”明明可以打败自己,但是四目相接时,那个少年看到了自己眼里沮丧雾气,似是担心自己真的会哭出来,便拖延着没下狠手,最终气力不支被打倒在地。萧同轩宽慰地搂了天纵肩膀,也低声道:“殿下若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殿下肯如实告诉我,可见心底坦荡,是咱们大膺的福气,这可比身手厉害要强的多。这样吧,以后我有空就陪殿下练习,到时咱们再来比过……”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擂台便有人高声报数:“宁星河,第两百场比试,输!”天纵不由停了脚步,见旁的少年都同情地看着那个瘦弱少年低着头默默从擂台走下来,还有人暗暗对自己投来谴责的目光,便问道:“怎么,练习场中还要记着胜败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