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触及到了理学与心学的根本分歧:大家的共同目标仍然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家都认可修身是根本。
但怎么修身呢?
所以王守仁今天讲的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全都是以修身为本。
“遥想昔年鹅湖之会,所以共参大道,便因教人之法。朱子曰致知格物只是一事,当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臣格竹七日夜,历事二十载,始终困在此关。博览群书,问道于先贤,终因教人之法重读此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没错,大名鼎鼎的鹅湖之会,朱熹和陆九渊这两个理学、心学巨头的辩论,就是源于怎么教人怎么修身。或者说从儒家经典推倒回去,究竟该怎么致知:获得智慧。
因为儒家经典里对于格物致知的解释太简单、太模糊了啊。
朱熹的解释是:格物和致知就是一体的,所以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与归纳,然后得出结论。
王守仁却没提陆九渊怎么说的,仿佛是要经过审核的讲章不能提及心学观点。
而这时他又拿他自己举例子,暗示着自己书看得也够多了、经历的事情和时间都够长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格物致知。
现在终于点题,旁听的人倒是都好奇起来:难道他的观点藏在这句话里?
“人人皆以修身为本,若有教人之法,则人人可致知,知本,知所先后,近于道。天子可近道,庶人亦可近道。故圣人有教无类,若人人得以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则家家皆齐、举国皆治、天下太平。既人人可近道,则教人之法亦当人人可学。致知虽难,当有直指方便之法。”
他还在勾人。
说他从这句话里悟出来的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要以修身为本,圣人也提倡有教无类,这说明人人都是可以近道、人人都有可能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既然人人都有这种可能,那么修身的源头格物致知也应该有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才对。
太难的方法,你怎么可能做到让人人都学会?像朱熹说的那样泛观博览?你出钱买书给庶人看而且还先教他识字?你出钱请他到处去游历?
朱厚熜暗呼厉害:他虽然没有明说理学不行,但就是通过逻辑指出了理学的不行。
或者反过来说,理学已经占据主流教化天下几百年了,有没有做到家家皆齐、举国皆治、天下太平?
没有啊。
所以说明没有那个能力啊。
“大道至简。”王守仁停顿了一下,营造了足够的气氛之后看着朱厚熜说道,“盖因致知,所致者,良知也。良,于本末之间,于始终之间,于知之未至已至之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所先后而近道,良亦近于至善。欲达大道,先致良知。”
“良知如何得致?不因知之未达至善而不行,不以行之有效而以为已致知。致良知之法,在于有知则行,行而后使知益良。此积跬步、积小流之法,知行合一,日进日新。日新者日进也,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进而不退者,此二程至论。”
“伏惟皇上以天子之尊,卓成天资,日进日新,知至而诚意,意诚而正心,心正而修身。根本已成,则终得天下平,明德得明,万民称亲,至善归焉。”
朱厚熜很正常地说了一句:“谨受教。”
然后就看向杨廷和:致良知被他塞在你家理学祖宗的观点里,你会怎么讲?
提前问过严嵩和刘龙的朱厚熜听完后就发觉了王守仁这篇讲章的妙处。
经筵虽然象征意义更大,但本质不就是教课吗?
教的是天子。
现在王守仁从鹅湖之会的一个原因入手,抖出来的可是终极命题:教人怎么格物致知的方法。
这格物致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修身,而修身的目的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
朱熹说了从天子到庶人,都要修身。
王守仁表示我的方法就是二程所说的日进日新,只不过我觉得要通过致良知来日进日新。
每个人都听懂了:王守仁他可没提什么心啊性啊那些最常见的心学说辞哈。
但他从朱子的观点开始,以二程的观点结束,现在反倒显得他才是理学的正宗。
朱厚熜的评价是:这是准备用魔法打败魔法吗?
目光聚焦到杨廷和身上,等主持经筵礼仪的官员请杨廷和开始之后,杨廷和平静地从讲案侧面走向正中。
又是杨慎这个展书官为他父亲翻开了讲章,屏着呼吸期待父亲将王守仁辩得哑口无言。
王守仁退到了一旁站好,肃然看着这个内阁首辅。
已经走到了皇帝面前的他又将有何高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