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不差这一会儿,左右才刚用完膳,正好消食。朕知你心疼孩儿,不亲眼瞧见她香甜入睡便无法安心。”宁知澈将孩子从苏吟手里抱过来,旋即瞥了眼她的手臂,抬眸看向在旁随侍的宫女。
宫婢会意,连忙上前将苏吟扶至罗汉床边坐下,为她按揉肩臂。
午后正是最易犯困的时候,宫婢按揉的力道又把握得极好,苏吟不知不觉便靠在软枕上阖了眼。
宫婢便渐渐停了动作,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拿了张薄衾轻轻盖在苏吟身上,而后与其他宫人一同悄声退下。
殿中极为安静,宁知澈抱着孩子走至苏吟对面坐下,怔怔凝望她姣好的睡颜,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垂眸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女儿,盯着她那两条光秃秃的小眉毛瞧了许久,也没能看出到底像不像自己。
晞儿那双眼尚可说是像祖母,但耳朵……
宁知澈长指拢紧。
耳朵生在眼后,又不似眉目鼻唇那般容易识记,一眼便能看出不同来。除非双耳长得特别或与之极为亲近,常人大多时候都无法清楚记得旁人的耳朵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虽是母后所出,但稍稍大些便须避母,且母后当初又常年居于长春宫不见外人,他少有机会与母后相处,自然也不记得母后的耳朵长什么样。
倒是曾在长春宫侍奉多年的女官提了句,说公主的眼睛和耳朵都生得像太后。
但今日他见了谢骥,晞儿那双眼和耳朵就如跟谢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令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双目刺痛得厉害。
像母后尚可解释,幼时生得与祖母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难道就真的这般巧,孩子像苏吟,像她祖母,像谢骥,却独独看不出来到底像不像他?
到了这一刻,宁知澈终是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并非圣贤,即便再如何告诉自己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他也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诞下孩儿,方才在御书房召见谢骥,也不是没有动过杀意。
他接受不了。
心脏如被一只大掌攫住,自胸腔传来一阵又一阵闷痛。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华曜脸上,多年身居高位让她即便在一具婴儿的躯壳里也仍是立刻睁眼醒了过来,抬眸对上自己父皇那双通红的眼,瞬间惊得睡意一丝不剩。
她虽不记得父皇上一世脾性如何,但皇家教子极严,宁氏子嗣虽个个看起来温润守礼像文人君子,却都入过军营上过战场,都有一身铮铮傲骨,她父皇幼时便被定为储君,自然更是如此,怎会轻易落泪?
虽然怀中的小团子只有一个多月大,但此刻见她呆呆看着自己,宁知澈眼里仍是闪过一道不自在,默了须臾,神情恢复平静,抱着华曜起身走向小床,将她轻轻放进去。
华曜看在眼里,霎时心疼得厉害。
上一世只因她一句“女儿不愿只做华曜公主”,父皇便力压众议立她为皇太女,命谢氏宗子摄政,又留下首辅与血襟司指挥使制衡摄政王,以防摄政王让天下改姓谢,在驾崩前殚精竭虑精心谋划,确保幼帝即位后大昭仍能海晏河清,她亦可以在十五岁后顺利亲政。
父皇于大昭是明君,于她是慈父,于母后更是满心倾慕,临终前日夜苦心思量,为母后留下不知多少条后路,生怕母后出事。
眼见父皇就要抬袖拭泪,待母后醒来便什么都不会知晓,华曜再顾不上自己的脸皮,小嘴一扁放声嚎哭。
婴儿的啼哭声嘹亮得似要将殿顶掀翻,宁知澈面色一僵,偏头去看苏吟,果然看见苏吟已被惊醒。
苏吟当即快步走过来,急声道:“怎么了?”
华曜默默闭上嘴。
待走近些,苏吟瞧见宁知澈微红湿润的眼眶,瞬间愣在原地,怔怔唤他:“……子湛?”
宁知澈默了默,将孩子抱起来交到她怀里,开口时嗓音沙哑:“孩子方才醒了一遭,许是没瞧见娘亲,因而有些害怕,你在此哄哄她罢,但别累着自己。朕有些困了,去侧殿歇一觉。”说完不等她回答便立时抬步往外走。
“子湛!”苏吟忙把孩子放回小床,追上去从后紧紧抱住他,“别走,子湛,就在正殿睡罢,我叫乳母进来将孩儿抱走,我陪你歇一会儿。”
上一回被苏吟抱得这般紧还是在去年她穿上纱衣为谢骥求情之时,宁知澈哑声道:“不必,孩子方才哭了,你定会心疼……”
“我也心疼你。”苏吟迅速打断,拥着他不肯放手,“我也舍不得见你落泪。”
宁知澈眼眶越来越红,喉间愈发艰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见宁知澈没有再离开的意思,苏吟缓缓将他松开,唤乳母进来将孩子抱走。
待殿内只剩他们二人,苏吟方牵起宁知澈的手往床榻走,而后褪鞋入帐,与他静静相拥。
但也没有静太久。
她看着宁知澈绯红的眼尾,终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凑上前一遍遍亲他双目。
这几个月她与宁知澈几乎没有再提从前的事,无论是她当年亏欠宁知澈的那桩桩件件,还是宁知澈去岁将她幽禁兰华宫,他们两个都默契地当作从未发生过。
说是几乎没有再提,是因她曾在女儿满月那日问过一句:“若我去年没有离宫也没有怀上孩子,阿兄会将我关在兰华宫一世吗?”
那时宁知澈喝醉了酒,抱着她坐在廊下,闻言用酒醉后变得迟钝的脑子认真捋明白她方才问了什么,然后想都不想便摇头:“不会。”
“忍不住,”宁知澈低眸玩她的裙衿,将那玉色细带缠绕在自己指尖,自言自语般轻声继续说,“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