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念来探望,周家几位姐姐很感激。毕竟是弟弟在世时的心上人,老人家见到她,总会有不一样的心境。热过又热的晚饭,方念替周家的女佣又送进去。躺在病榻上的周父,眼都没睁,挥了挥颤抖的手,仍是不吃。
方念没走,端着餐盘站在他床边,叫了一声:“伯父。”
老人的手微微顿住,反应过来后,依旧没有睁眼。
“伯父,我是方念。听说您病了,过来看看您。”方念和他说话,周父躺在那里,没有给她一点反应。
方念将餐盘放到一旁,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反复折叠的纸放到他的枕边。
“这是我在来的路上被人偷偷塞到手里的宣传单。想拿过来,给您看一看。”被折成很小的纸,在老人枕边兀自慢慢地展开一些,然而老人依旧不为所动。
方念在床边的软凳上坐下,娓娓道来今日途中所遇见的事,就像孩子对父母谈及放学路上的见闻一般。
“发传单的,是一个不到10岁的小男孩。您知道么,他的胳膊大概只有桃木枝那么细。”方念用手比划着。
“我不知道,饿多久才会变得这样瘦。”她轻轻摇头,想到那孩子,心里便不是很好受,“我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对这样的事无法感同身受。看到他的样子,最大的感受只有怜悯。”
她顿了顿,“所以,我把身上所有的现钱都给了他。他对我鞠躬,拿着钱对我说,‘姐姐,谢谢你支持抗日。’”方念到现在还记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张只是八九岁而已的面孔,瘦得连笑脸上都有了褶皱的纹路……
说到这儿,方念便不再说下去。她轻吐出一口气,将有些发堵的情绪压下去,而后,笑了一下这才又说:“您应该也收过这样的传单吧?其实我知道,生在这样一个国家,您看过的事要比我看过的多得多。如果哪天,您身体好一些,我也想听您和我说一些故事……”
老人塌陷进去的眼皮微微动了动,方念平静或哽咽的声音他全听到了。生在这样一个国家,他看过的事、经历过的事桩桩件件都在脑中慢慢浮现,包括在失败或失望的故事中仍坚持的那些面孔,有他的同僚,有他的儿子,也有他素未蒙面的发传单的孩子……
夕阳还未完全沉下去,方念婉拒了周家的派车,一个人踏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地走回家去。黄昏中宁静的南京城,不知还能宁静多久。刚从战火中得到一丝喘息的中国,不知还有多少苦难要遭受……
余晖一点一点地散去。时将入夜,黑暗将临,微弱的启明星悬于深蓝色的天空。尽管微弱,它也终将会在黑暗的夜里升起。与黎明来临前所见的可以突破了,但是考虑了一下,我想让老贺能听到念念的声音啊!(在床上,啊,不是~)
狠心
他的目光,追随着盘旋的鸽群始终游在空中。他已有很久不敢抬头看天,那天上飞鸟掠过的画面,是他早早就破碎的梦想,是他从十七岁开始就为之发狠努力的梦想。当他看着它碎成一地的时候,几乎万念俱灰,只留一副躯壳活在世上,行尸走肉一般。
战后给伤兵带来的心理创伤同样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即便胸前又多一枚军功,肩章再升一级,可人也终究是废了。他从来就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更怕生不如死。伤兵退伍郁郁而终的例子他听过太多,没有人会和他们感同身受,甚至会因为他们身体上的缺陷、心理上的幽闭而将他们当作异类,而同情或是怜悯亦是他们不想要的特殊对待。秀香的哥哥……他不想变得像他一样……
然而,与那些不幸的伤兵不同,他应该庆幸,庆幸自己在万念俱灰中仍舍不下、放不下心的那个人,原来一直都在等着自己。那日,漫天的樱花雨在屋外纷纷扬扬地落下,她抱着他,又哭又笑,宛若失而复得。她肿着哭红的双眼,用口型很认真地告诉他,她会陪着他,陪着他好起来。
那一刻他闭塞了许久的心被春风轻轻柔柔地吹开了,带着白粉色花瓣的春雨飘洒进来,以为要干涸至枯竭的那棵心竟又重新萌动。自那以后,他想用沉默对抗世界的方式似乎失效了,连同终身不娶的誓言也被就此打破。空空的躯壳又有了人的样子,一切都在迎来转机,包括他那个已经死去的梦想……
鸽群振翅的声音中,梦想的碎片正一点一点地拼合,他原该高兴的,然而竟是没有。耳疾痊愈,便是要离开的时候。他的未来不知归期或再无归期,而她年纪尚小,不该像上一回那般苦苦等他。他要考虑,替她考虑。
他的手被她攥得很紧,他知道她正笑得灿烂,而他却不敢低头去看。
“贺南霄,贺南霄,贺南霄……”她以为他高兴得傻了只痴痴地看天,不笑也不说话。于是,她故意逗他,叫完他的名字,又叫自己的。
“我是方念,我是方念……”她还故意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口型,就像正在进行一场听力测试。
然而,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完全沉默,没有一点反应。
她转过身,与他面对着面。在他那张疏离的脸上,她这才发觉他的魂不守舍。
她小心勾了他的手指,垫脚,贴到他的耳边。
“贺南霄,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