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霄走到她面前,拿手里的防风帽在她脑门上轻拍了一下,叮嘱她说:“晚上7点以前必须到家,不许喝酒,听到没有?”
方念冲他撅了撅嘴,“哦”了一声。
一对将要约会的年轻人从他面前走了,笑声离了很远还能听见。贺南霄这位“家长”不禁有些后悔,就算和不喜欢的人一起吃顿饭又能怎么样,难道让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和那么讨厌的人待在一起就不烦心了么?
贺南霄很少后悔,但因为方念,他又后悔了。兄长不好当,尤其他这个时时都要拿捏分寸的“假兄长”更不好当。
晚上七点过十分,方念才回到贺南霄的花园小洋房。她不知道,贺南霄已经掐着表在这里等了她一个多小时。
一楼客厅里,他拿着她订阅的画报在看,对她晚回来十分钟感到闷闷不乐,故而并不主动和她说话。
方念脱下身上的外套,走到他跟前。一伸手,便抽走他挡在面前的画报。
“啧,你干嘛?”贺南霄蹙着眉,在与她生气。
方念站在那儿,歪着头看他一会儿,而后才将背在后面的那只手伸到他面前——一个彩绸包裹着的小物件在她摊开的手心上。
贺南霄不明就里,问了一句:“什么?”
方念也学他冷脸的模样,反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吃饭吗?那送你个礼物,你不会也不喜欢吧?”
贺南霄有些愣住,而方念直接拉过他的手,将自己手里的物件塞到他的手里,“喏,就是为了给你去取礼物才晚回来的。你要不喜欢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学他表情,还学他说话。贺南霄被她逗得想笑。
方念见他脸上阴转晴,便也笑了起来,“快拆开看看吧!是我亲手做的!”
在她的催促下,贺南霄有了人生新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1932年的春节,枪炮声代替了爆竹声。
一个多星期以前,上海、吴淞、南京、杭州间的交通线在一夜之间被日军各个击破,上海战事爆发,南京岌岌可危。国民政府由南京迁都洛阳,精锐部队赶赴上海前线。空军作战飞机齐飞上海,贺南霄走得匆忙,只托友人给方念送去一张南下的船票,便没有了音讯。
南下船票珍贵,然而面对还未开张的铺子,以及新做出来的一仓库香薰蜡烛,方念内心是不想走的。那日她拿了船票,本还在犹豫纠结之中,谁知路上遇见一伙不知是难民还是盗贼的人,竟生生地将她的手包给抢走了,连同那张南下的船票也被一并掠了去。这在当时的南京,是连警察都无法干涉的事。于是,老天帮她做了个留下的决定。
旧日繁华的金陵城,如今满城警戒,家家门户紧闭。已没有亲人在身边的方念,只能被小莲拉着,到她那个也不富裕的家中过上一个年。
几岁便被买入方府为婢的小莲,原以为会安安稳稳地服侍方念一辈子。然而方家落败,使她不得不再次回到贫困的家里。年迈的母亲如今卧病在床,小莲在床边尽孝的同时,还要忍受兄嫂的谩骂和白眼。
原本方念带着她卖了一些香薰蜡烛后,有了点可以养家的收入,兄嫂那边便不再与她为难。而今,战事爆发,没了收入,兄嫂又将她看成了败家的扫把星。尤其是这大过年的日子,还领回一个落魄的小姐白吃白喝,兄嫂两人更是气得没一句好话。
破瓷碗里盛的是刷锅水一样的菜汤,被推到方念的面前。方念皱了皱眉,没有动筷。
一向对兄嫂忍耐的小莲此时也愈发气不过,她将那碗菜汤泼到门外,跑去兄嫂那屋找他们理论。
方念坐在那儿,就听到各种难听的谩骂一句接一句地传来。有骂小莲的,也有诋毁她的。
依她从前的脾气,若有人敢如此对造次,她便什么混蛋的事都能干出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孤家寡人的自己要考虑太多的现实情况,为小莲,也为她自己。
她起身,走到小莲母亲那屋。
霉味混杂着汤药味扑鼻而来,桌上快燃尽的蜡忽明忽暗,就像病榻上的老人,不知还能挺到何时。
方念放缓脚步,走到老人的床边。
老人病着,虚弱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她。
两封早就预备好的红包,被方念塞到了枕头下。
老人泪眼婆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