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是私生女,身份低贱,遭人唾弃。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只会是私生,怎么不是孽种?本宫是当着群臣百官的面行过封礼的太子妃,是与你互换过生辰、受过雁璧,同牢合卺的发妻!”
她说至此处,双目空洞,漫看向四周灰白的墙壁,接着说:“本宫的绣云宫了无生气,数日不见太子殿下踏足,原来,是堕入了这个妖精的盘丝洞、销魂窟。”
“萧华益,曾经的东宫,多么令妾心生向往。妾在闺阁时,曾读过你的文章,后来,又领略了你的政治抱负。金生丽水,惊才绝艳。金阙、书院,甚至青川边县,你曾倾心的每一寸国土,深夜研磨的一词一句,都不及这个一无是处的女人重要吗?”
“萧华益,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华益看定她,环住沈初的手臂没有丝毫松懈,凤眸中锋芒微敛,流露一种王嬛甚少得见的温柔。
他沉声说:“太子妃,你所拥有的一切高贵和体面,都是你的出身带给你的。没有了王姓,你什么也不是。本宫亦然,如果不是生来被冠以国姓‘萧’,本宫不是什么储君,只是街坊巷道里一寻常男子。”
“或可读书,或可游历,少些阴谋算计,能有两情相悦的情爱,不必发乎情、止乎礼。不会辜负伊人,妻离子散。”
“太子妃,本宫虽与你行三书六礼,但礼法之上,更有人情。在本宫心里,初儿才是我的妻,初儿所出,就是我萧家的骨血,无论她是何种出身。我对初儿的情愫,你不会懂,亦不必懂。你若愤懑难平,本宫大可修书与你和离,昭告天下,还君自由。”
“至于太子妃说的,本宫荒淫朝政诸事,本宫向来只做心中认为正确之事,无须他人谅解和品评。本宫自问,竭尽全力,无愧于黎庶和大齐国祚,退一万步,哪怕大齐败亡,微君之故,储君共贷其责。”
“太子妃实不该以家国之事欺辱恐吓初儿一个弱女子。她是无辜的,是干净的,是本宫生命里、利欲争逐下,最后一点纯粹。”
“一个贱人,妖媚□□,祸国殃民,竟还说不得、碰不得了?”
“萧华益,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沈氏洗不干净,你心爱的人,从降世起便满身污秽,腥臭可闻。身为你的妻子,本宫最后进一点扶正辟邪的本分。”她冷笑着盯着只会蜷缩在太子怀里、哭成泪人儿的沈初,遽然拔下发簪间的金步摇。
锐利的金尖对准她的小腹,以风驰电掣之势越过面前一丈之地,劈手刺下。
沈初尖叫一声,用双手死护住小腹。
眼前梨花白大袖骤然飘落,银线穿绣的孤鹤暗纹在薄光下若隐若现,依稀看到鹤引颈梳羽的清姿。
霎那,它的翎羽被光线湮没。
袖下探出的清峻的手握住持步摇女子的手腕,王嬛手里冒出的金尖蛇信子一样刺入华益的手臂,刺的不深,但冒出一丛血珠。赤金与殷红,都是过分明艳的颜色。
王嬛怔了一下,怔忡间,腕上传来一阵钻心剧痛,攻心入髓。
她后知后觉地听见“咔嚓”一声历响,好像是从她身上某个部位发出的,是华益反手将她的腕骨和手中的步摇一并折断了。
“太子妃,休要伤人。”他凛然道。
王嬛痛的发不出声,这时华益松开了她的腕,将半截扎在皮肉里的金尖抽出来,掷在地上。
王嬛脱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倒,足下一绊,繁复的金罗衣勾倒了三足香炉。
暮春里,沈初有了春秋,身子胃寒,屋室内生着一个火盆。烧得发烫的铜盆被王嬛砸翻,里面彤红的薪炭尽数烙在她的侧颊、脖颈和手臂上。
她疼的嘶吼出声,只一声尖利的悲鸣,转而喑哑不成调。
过激之下声带破损,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子妃?”华益意识到仓促之间生出来祸事,放开沈初,起身去扶王嬛。
他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时,王嬛双眼虚滞涣散,原本姣好光洁的面容,此刻被火炭烙烫得血肉模糊。
青丝蜷曲蓬乱,髻散钗斜,额角更是被燎得暴露出一块森然头皮。更别提脖颈、手臂上大片被灼伤的红痕。
好好一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就这样遭罹明火之厄,一夕之间面目全非。
*
紫极殿中,齐天子卧在龙榻上,须眉已斑白。他紧闭双眼,眼皮时不时用力挤动,表情纠结痛苦。
龙榻边垂手侍立的大内监薛猗心惊胆战,陛下方服食过丹阁炼化的“升仙丹”,每每服丹过后,总会短暂地出现癫狂之症。
上回,他亲眼看见陛下举起痰盂,生生将一宫女的脑袋掼入其中,那小宫女活活闷死在里面。陛下看着秽物从她脖颈处淌下,竟说是九天降下甘霖的吉兆。
丹药成瘾,自陛下三个月前初尝之后,剂量逐日增加。到现今一日六服,服丹的次数越多,陛下发狂的次数也越多。薛猗头疼,觉得自己现在领的真是个要命的差事。
易醒晨昏(五)
龙榻上的齐天子忽然睁眼,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撕扯龙袍。薛猗上前相帮,放在往日,莫说伸手脱除龙袍,就是看一眼这秽乱的场面,都是大不敬之罪。
今时不同以往,薛猗利索地替天子把龙衮的襟领敞开,使其体内积郁的热气得到发散。齐天子舒缓下来,开始餍足地长吁短叹。
殿外有中书省的官员求见,薛猗揉捏着天子的肩,在他耳边随口说了句什么,自作主张地将人宣了进来。
来人伏跪在龙榻前,不敢直视天子。薛猗道:“陛下让你将枢密院和东宫的动静一一呈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