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这围起来的人群里,大多都是妇人与老弱。见到兵卒们动真格的一瞬间,他们的神色又从恼怒,从悲愤,变成了惊吓,变成了惴惴不安,变作了惊弓之鸟,变成了卑颜屈膝的样子。
在兵卒的呵斥和威胁之下,众人都灰溜溜地做鸟兽散去。这个热火朝天的鼎好像一下子冷却了,愤怒的液体也凝固了起来。
不一会儿,这里又变成了往常的模样,只是地上多了两个踩扁的铜锣,和几根破败的鼓槌。
人已经散尽,吏卒也无影无踪。
只有三张字迹鲜明的告示贴在街巷的墙头。这几块布的边缘在风中飘着,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受不了这春日却依然料峭的寒风,而在这风中呻、吟。
“他们,怎么说的?”陛下蹙起了眉头。
我的心里揪着痛,朝他复述着眼前浮现的画面和画面中的背景声。那一声一声,像是锣鼓,击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否也会在对面听话之人的心上产生回响:
“他们说的话,不无道理。一次徭役未满,离人尚未归来,却又征一次徭役。各处皆是老弱,哪里还有男子?
“而且徭役虽说多要尊四时之令,可像治水这般紧急的,根本顾不得什么春耕秋收,一去数月,甚至数年,便意味着农事荒芜,颗粒无收。朝廷只是给予些许补助,对于一家子嗷嗷待哺的这么多嘴巴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我观察着他的神色,又道:“更何况,各层官员,从上到下,或许还要从那微薄的饷银之中抽取利益。真正到服役之人手中,或是其家人手中的,根本没有多少。”
他的眉头锁得越紧:“你是说还有不少朝廷官员从中牟利?你可有凭据?”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虽没有凭据,可是,陛下,自古官场皆是如此。看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京城的官员自不必说,皆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他们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姬妾成群,奴仆上千,挥金如土,基本上都是如此。就跟方才那位左将军形容一般,莫说一国之相,朝官之中,这般人定然不少。
“而据我所见,那些地方官员,哪怕只是一个县的小官,也是饮酒吃肉,穿金戴银,出行车马、侍女奴仆也不少。他们得的朝廷俸禄不过千石而已,如何能过得上这般锦衣玉食、骄奢淫逸的生活?其亲友之类,也受其庇佑,是地方豪强,肥田沃地,美池桑竹,不计其数。”
他摇摇头,蹙眉说道:“各郡郡守年俸千石,各县官员只有这样的一半之数。”
我点头叹道:“那他们的金银从哪里来呢?若无侯爵,有加封的食邑,也非世家大族出身,有祖宗留下来的基业,那就只能从各处牟利了。也许是从上缴的田租里头谋一些利,或许是从收得的赋税里头谋一些利,又或许是从朝廷的救济粮款中谋取一些利,反正,为了财,人的脑筋是动得最快的,总有许多办法。”
他长叹了一声:“朝中吏治不清,朕并非全然不知。但是朝中与地方官员关系错综复杂,整顿一个两个,尚且可为,但若是要自上而下整顿吏治,势必人心不安,天下不平。”
我也跟着他叹息道:“光一个王相就让陛下头疼了这么久。我虽不懂朝廷之事,但也知道,吏治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善的。所谓,水清则无鱼。官场也是一样的。”
他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你总说你不懂,但朕倒是觉得,你比许多人都看清清楚,比前朝那些只会口口声声说着天谴,天降异象,以及五行之道的人,要明白得多。”
我受了些鼓舞,便继续说道:
“我与他们的区别,最多就是我生于民间,长于乡野,看多了普通民众的苦处,也听多了他们的哭声。正如孝宣皇帝,兴于闾阎,自然知道民生多艰一样。
“可朝廷之上,许多高官,他们本就是世家大族出身,甚至许多显贵的位置也都是封荫而来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们哪能看见生民的疾苦?虽也有不少人是读着圣贤之学长大,以博士弟子入仕,但说到底,读得起书的,被举荐入朝的,大部分也与最底层的民众无关了,如何知道百姓到底需要什么呢?”
“朕夸你一句,你就把自己与孝宣皇帝相比了,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他悠悠地说道。
如此作比,似乎是有些大不敬,我还没有把自己对徭役的看法告诉他,为了让我的观念有机会输出,我赶紧起身,准备作揖向他道歉。
我刚慌张起身,他却拉住了我的手,笑着说:“与你顽笑呢,紧张什么?既然是朕今日求教于你,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
我坐下来,端起案几上的耳杯,灌下一口茶,压了压惊。他一脸狡黠,看着我笑。
注释【1】:《通鉴纪事本末·河决之患》第四卷:建始五年(公元前28年)春,王延世被任为堤使者,负责修治黄河河堤决口。建始四年(公元前29年),黄河大决于东郡,参见第四十八章《天谴》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