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焘蹙起眉,对她道:“舅舅应该是逃去玄武山了!临睡前平原将军派人传信,说是皇城外的兵马已经尽数撤去。”顿了顿,又道:“他和母后乃一母双生的龙凤胎,和母后感情素来极好,视母后为另一个自己。想来,是母后的暴毙刺激到他了。”一时间,两人都感慨良多,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元焘轻抚云溪小腹,眸光微动:“云儿可还记得我去黑崖关见朱提王前,和你说了些什么?”云溪蓦地想起,那时,元焘好像给她看了一幅小女孩子的画,旁敲侧击地说想让她为他生个孩子。她脸颊不自觉地微红,轻轻锤了元焘几下,娇嗔道:“才刚刚好了一阵子,你怎么又这样没正经?!”元焘却捉住她的两只手,认真地说:“我元焘在此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废除我北邺这‘立子杀母’的陋习!将来,我的孩儿被册立太子,她的母亲不必因此赴死,而是与我们一起,共享天伦!”云溪蓦地一震:这,可是要违背北邺皇室祖宗规矩的!她心如擂鼓,定定地看向元焘,只想把他整个人整张脸全都揉进心底里。而脸颊,亦不知何时竟已被潸然滑落的感动的泪打湿。元焘终于在云溪面前完完整整地立了誓,他浅浅一笑地松开云溪,在她耳畔深情告白:“云儿,我心悦你!此生唯你一人足矣!”染恙清风拂过,御花园深处的石榴花鲜妍怒放,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叠翠中点缀出数点火红火红的靓色,绽放了数日,又在徐徐晚风吹拂下渐渐枯萎,如此开了一茬又一茬,到六月底,终于有些即将衰败的意思。此时距离元焘即位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元丕顶着淑妃的怒骂,把她安顿在永寿宫,留下一封书信,自此云游四方。平原将军率兵收服玄武山杜相私蓄的精兵,然而战火延绵之中,杜相本人却不知所踪。杜芊月自元丕走后,精神好像出了一些状况,时常目光痴愣地自言自语,以至于元焘不敢把尚在襁褓之中的小郡主交给她,而是送到云溪处悉心抚养。唯有司空浩在皇城封锁期间谋略周全,既防住了悠悠众口,又及时把握住风向,诱导着城中百姓对元焘即位欢呼雀跃,显现出真才实干,短时间内连升三级,被委任为吏部侍郎,风光仅次于吏部尚书之下。云溪因怕元焘初登皇位根基不稳,再三拒绝他册自己为后,整日深居简出,卧在凤栖宫养病。说来也奇怪,这些日子,她总觉得小腹如同灌了铅似的往下坠的难受,孙太医来诊了好几次脉,一时说她阴虚体寒,一时又说她阳气被郁遏血气虚亏,每每煎了药来,虽有缓解,却总没有办法除根,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她倒是有一小半时间是在榻上倚着过去的。这日身子稍微舒服了些,凌翠悄悄来禀报:“恪将军不日将南去,希望能和公主见上一面。”云溪便思忖着,那日梁恪遵照自己托付把二十多位朝廷命妇们平安送出宫,虽说元焘后来顾及此事悄悄把袁姒放出还他人情,从天牢另提了一个女死囚作为替罪羊斩首示众,可说到底,终究她还是亏欠梁恪一次人情,便点头应允道:“也罢,三日后,你让他在城南长亭等着我。”凌翠见云溪气色不太好,便劝她道:“如今咱们在宫里,出去总不如先前那般方便。况且公主的身子眼下尚未大好,”顿了顿,看向云溪,眸光微眨,“公主如今和皇上琴瑟和谐,倘若和恪将军走得太近,未免旁生枝节有些不好。”然后,眼睛忽眨忽眨地看向云溪:“不如奴婢回绝了他?”云溪正要答话,元焘踏着大步从外面进来,听见凌翠后面那句话,张口便问:“不如回绝了谁?”她陡然一惊,但见元焘神色如常并没有太过激的反应,随即给凌翠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出去,然后笑着对元焘道:“司空浩升了礼部侍郎很是满意,也不知从哪里又寻了一些美容养颜的古方说是要呈给我,此番若不回绝了他,恐怕日后难免会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元焘闻言笑道:“左右只不过一张古方而已,云儿如此郑重,未免有些过于谨慎了!”又道,“我仔细问过司空浩,他祖上曾是前楚的司徒右长史,母族亦出自名门,是前楚中书侍郎兼国子祭酒卢骋的孙女,也难怪他有这般才学胆识。”云溪听出他言下之意是对司空浩颇为欣赏,立即想起司空浩虽然博学多识,然而却是深得梁恪信任的挚交,不觉得秀眉微蹙,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对元焘道:“如今你知人善用,让他做礼部侍郎,也算是重用于他了!”元焘却摇了摇头道:“我已试出他博览经史精研经义,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文思才学又极为敏捷,过些日子想调他为给事秘书,转任著作郎,随侍我左右。”云溪闻言大惊:“不可!”元焘诧异道:“有何不可?他不是云儿举荐给我的人吗?”云溪顿时有口难言,略微思忖,对元焘道:“正因为他是我举荐的,才不可升的太快!”毕竟司空浩自太医院出仕,从没有品阶短时间内已升至侍郎,已太过于抢眼。元焘看了看云溪略有些情急的神色,神情微动,退让道:“也罢,那便过些日子再说。”云溪这才稍稍安心,正在这时,一个小内监神色惊慌地过来传信:“南梁三皇子和人在街上打起来了!”一时间,云溪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差错,她抖了一个机灵,连忙追问:“谁?你说谁和人在街上打起来了?”元焘目光微移,登时看向云溪的眼神有些不一样。这小内监好像刚入宫没多久,见两位主子脸色同时微变,登时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是南梁三皇子和人在街上打起来了。”云溪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态,调整了一下呼吸,又觉得小内监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对他迟疑道:“你抬起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小内监依言抬头。云溪望了过去,只见小内监一张猴腮脸肤黄如蜡,平平的脸颊上两只眼睛又细又长,鼻梁有些塌,堪堪正是春耕大典那日诳云溪出府、后来又“不慎失足落水”的宗庵。她不禁大惊失色:“你是宗庵?!”元焘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命小内监下去,低声道:“宗庵落水后,硬撑了三天,到底没有救过来。他临咽气的时候恢复了些意识,求我照顾他的孪生弟弟。”云溪狐疑道:“他是宗庵的弟弟?怎么也……”说着,声音陡然而止。元焘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解释道:“我找到人的时候,他已经净身入了宫,”顿了顿,接着道,“他本来被人改了名字,我让他跟着我,准许他还用原来的名字——宗嗳!”云溪一时没有话说,沉默了片刻,看向元焘,软语央他道:“时至今日,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是不会再变了。无论如何,梁恪与我有旧,如今他和人在街头斗殴,你让我出宫去看看,可以吗?”同时暗咐如果元焘应允,她和梁恪坦荡荡地在宫外面相见,倒可以直接和他道别,也不必非要等到三日后那么麻烦了。元焘凝视云溪,想起孙太医晨间例行汇报时说的“娘娘长期郁结,气血亏虚,若能时常走动走动,或许有助于玉体康复!”便点了点头,沉吟道:“把高欢和宋离带上,你一个人出宫,我总是……不大放心!”谢樽青天白日的,被元焘暗暗腹诽几百遍的梁恪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右眼皮骤然跳动。他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没来由的感到心慌。在他对面,谢承运罩在一身湖蓝色锦袍里,提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怒目圆睁道:“似尔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竟然还有脸面苟活于世,公子我今日就替天行道,结束了你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