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的路上拿了份报纸,上面照常是在讲工人罢工。从去年开始,这场罢工风潮真是愈演愈烈,于曼颐已经可以预料到,更大的风波也要来了。
她忽然想起那个戴帽子的人说:有人种下恶因,结了恶果——的确如此。她近来逐渐戒掉了许多少时常生出的心慈手软和恻隐之心,或许就是因为看清了,有许多人的可怜,是在自食恶果。
等的人一直不来,宋麒先放下了报纸。于曼颐感觉到他要说话,便将眼睛抬起。
“你过年去哪里?”宋麒问。
“姜老师问我要不要去她那,”于曼颐说,“方千也问我了。”
“你倒是不寂寞。”
“你有话直说。”
“去我姑妈那?”
于曼颐不做声。
“方千说你推了,”宋麒摇摇头,又将报纸拿起,“恐怕姜玉你也推了吧,我看你只是哪都不想去。可过年哪有在旅社里的?”
“旅社里蛮好的。房间弄乱也有人打扫,我作画颜料气味又大,住宿舍和租房子反而不方便。”
“你钱还够么?”
“够,从没这样够过。”
她那月份牌的前八张已经交过去了,刘老板一张一付,出手痛快又阔绰,叫于曼颐意识到人还是要给赚钱容易的人做事,自己才能也赚得容易些。
没有尤红,她一个人画,日日夜夜不合眼,倒是没耽搁工期和质量,这让刘老板对她的信任日渐加深。
她又清瘦一些,脸上的线条愈发锐利清晰,眼睛里的光凝而深邃。宋麒抖了下报纸,用罢工潮的头版报道遮住了自己的神情。
他心不在焉地读了两行,报纸忽然被于曼颐扯下去了,他则借着那个被她手压出的v字空隙里看到她朝自己探身。
“怎么了?”连续吃软钉子的宋麒没有深聊的心情。
“你就不能多请两句?”于曼颐道。
“……”
“我确实哪都不想去,”她说,神情看起来甚至是很正经,“不过是你的话,多请两句,我可能就愿意去了。”
……她从哪学的这些?
宋麒被她撩拨得神色微僵,他这样的口才和反应,竟然被她压制了。两人隔着报纸的v字空隙对视着,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咖啡馆门口忽然传来了开门的铃铛声。
寒意随人一道被挟进来,这一进竟然是两个——
一个穿了白色大衣,头戴一顶平顶帽,手指上是洗不净的钢笔渍。另一人也戴着压低的帽子,穿了件工厂工人才穿的短外套,跟在前者身后,步履匆匆走到于曼颐他们二人桌旁。
宋麒急忙放下报纸,于曼颐也将手收回去。那穿白色大衣的将帽子摘下,露出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
“这家纱厂不参加罢工的事,我们弄清楚了,”霍时雯对于曼颐开口,“我认识了几位专门负责工人情况的朋友。我请了一位过来,他去年从广州过来就负责沪东一带的工厂,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请问怎么称呼?”于曼颐将视线转向对方。
那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不抬头,只是出于尊敬,微微抬了下帽檐,回应道:“称呼我小苏就可以。”
于曼颐眉头微微皱起来。
桌上有一些不寻常的安静,霍时雯看看小苏,又看看于曼颐,为了缓解尴尬似的先开口:“二位似乎还是同乡呢,都是绍兴人……”
“苏老师?”于曼颐忽然说。
那人身子一僵,直到这时才有了抬头的姿态。而于曼颐攥着咖啡杯的手指慢慢捏紧,捏得骨节都泛出青白。
漆黑的眼睛对上漆黑的眼睛,于曼颐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站在乌篷船上远去的青年。故乡的运河千年来流淌不息,送走了无数绍兴的儿女,他们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两个。
他因为游筱青与他告别,又因为尤红与她相遇。原来当人铁了心要做一件事,这世上成千上万人,都自愿化身为她的船、桨,和爆裂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