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不解。似乎也不愿。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乖乖忆起幼时往昔。有关西南,她幼时的记忆浅薄到几乎快淡忘了,但好在幼时那斑驳刻骨的痛却并不曾消弭,在西南营奴营中的恐惧并未抹掉。只她不知,她那点对西南的回忆,与对长公主的印象,已经足够。我听着,只觉得脑袋沉极了,一些梦里记不清的画面又不停闪现。我十四年间活得岁月静好,康乐太平,并没有什么头疾,可玲珑讲完的那一刻,却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是瞬时倒下。任玲珑惊呼也无用。微闭的眼眸间,隐隐看到遥远的地平线处,有一丝微光在涌动,那微光从深沉的藏蓝逐渐过渡到柔和的灰蓝,天边还有若隐若现的星芒,慢慢串联成一个渐熟悉的身影,来自梦中,也来自前尘过往,我看到他负手而来,长身玉立,一如从前,渐渐清晰……那一刹那,我又看到了很多很多人。看到幼时后院中那一株高大的桂花树飘了香,可小桃和茚耳不在了,一个编着小羊角辫的可爱女童怎也寻不到她们。我疑惑,她为何不唤玲珑,才恍然,哦,玲珑还未来过。之后画面忽而又转,幼小的女童坐在宽大的车辇中,抱着爹爹送的妆奁不肯松手,在瑟缩的春风中有些无助地躲在嬷嬷怀中,她看到嬷嬷哭着,却不知嬷嬷为何而哭。只仰着小脸儿问嬷嬷。可嬷嬷并不答她,只呐呐自语着说可怜我的小早儿哟,嬷嬷发誓,定会用一生护你,定会的……接着,我又看到高大的宫宇逐渐清晰地出现眼前,看到那长公主温言鞭策于女童,女童好喜欢面前的长公主,可她不知,长公主转身饮茶的瞳眸间,满是狠厉与阴谋。她命女童住在长信宫中,女童有些怯懦,只是软软的,小小的,不曾敢忤逆。那幼年无助的岁月,自此只有嬷嬷,一直到六岁那年,第一次遇见龙袍宽大,身姿高挺却瘦弱的夫君,江知栩。那一刻,有一个人就此刻在女童心田,再不曾离开。人常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可他们却不同,年少的相遇,更像孤苦人生中唯一能互相抓住的一根稻草。即便她是被安插于他身边的棋子,弃子。她就这般浑浑噩噩,装傻乞怜般地度过一日又一日,以为所有事不听不看不视,终能迷茫着过活,直至嬷嬷的离世。那一刻,她终于看清了至亲面孔,看清这世间迷局。她勇敢地站在了他身后,陪他一起抵挡来自暗处的所有攻击,命运让他们紧紧相拥,携手挚友一起,誓言共同对抗命运的不公。成功了么?我看到,他们好似成功了,可惜也不算成功。因为所有事情终有代价。他为帝,她为后,在一片残局的世间纵使敌过血雨、敌过腥风,也抵不过为天下百姓而不得为之的牺牲。于是,她又亲眼看着亲人尽逝。看着往日最亲昵的姐妹远走他国。看着他为民奔走日益消瘦却从不肯言痛的灯枯瓦尽。他在二十四岁那年薨逝,她在二十一岁那年独登太后之位。自己扶持儿女,开创盛世,却一生再无欢愉。她曾想,若能重来,是否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但每当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心中便有了答案。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而遇见他,也是她孤独一生中,唯一的光。只可惜,他好像并不懂。他要偿还谁,他这一世,要用自己的悲剧来逆天改命么?他要将她推给他自以为是的美好么?真是傻……是不是?我于是拼命奔跑起来,我想待她抓住他痛骂,可很奇怪,我怎么也抓不住他,一触就成沙。慢慢地,那些噪杂的人声、人影就离我越来越远,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天地中只剩下我和她。她长得和我像极了,我于是问她,你是我么?她却不说话,只冲我笑笑,她仿佛走了一生,一世的画面在我眼前迅速划过,却刻骨。我看到她走近,从女童变成少女,后来又变成凤冠朝服的太后,直至面前,变成一名牙都掉光了的老者。我伸手去抚,她便也扬成了沙。我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听见风中呼啸而过的悲鸣,听见江知栩对天请命的话,还听见风扬起时,长公主狂放的笑声。那一刻我明白,请命的人,或许,不止江知栩一人。不止他一人……那一刹那,万千只蝴蝶忽而从眼前飞过,将我环绕于天地间。“我愿用我之命,换四哥为帝,换他天下盛世不欺,一生健康终老,其母不再受迫害。换早儿……不再遇我这等人,换她一生康乐无忧,所遇为良人,要实现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从此两小无猜成眷侣。”“两小无猜成眷侣,中道不再相乖离……”“中道不再相乖离,相爱相携至白首……”,!“你将她推向他人,是因不爱她么?”我问天地间。“爱。”天地回我。“有多爱?”“情深入骨,一念永恒。”“那又为何?”蝴蝶萦绕纷飞,天地间有一虚影停滞,沉默许久,才哑着嗓音沉沉答我:“我不配……早儿,别挂念我,别记起我,我不配……”……“江知栩……”“江知栩?”“江知栩!”“你个傻子!”我猛地睁开眼,入眼便是林间高耸的枝叶,吐着新芽。风轻轻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地平线的尽头,一轮红日已缓缓探出了头。春日不躁,故而它的光芒并不耀眼,可我此刻看去,却觉它带着刺眼的金辉,仿佛即将点燃整个世界。耳中还有噪音,有恍惚。可玲珑的声音有远及近,渐渐变得真实。“女公子,女公子?你怎么了,怎么了?”我惶惶然看向她,有些恍惚:“玲珑,你是玲珑?”“是我啊,女公子,你怎突然晕过去了?”“我……”我心中一阵酸涩,我该如何告诉她,我好像忆起了往生呢?我可爱的玲珑,这一世依旧明晰可爱,只是少了许多波折,遇到点事就吓成这个样子,都有些不像她了。我伸手抚了抚她惊慌如小兔般面颊:“我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倏而,我又遥遥看向此时看似平静的远方宫宇:“我昏了多久,方才可有事发生?”:()赴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