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自然都不是一心来上香的。
他看在眼里,叹在心头,明知世间众生各有各的难处,于是尽量靠着边走,从人龙一侧穿行而上。走了不到几段石阶,乌压压的行队中便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几个贫农打扮的人离他不到一尺,看他脚步渐近,脸色显然是窘了窘,涨个通红,憋着气不开口,互相使着眼色:“嗳,是‘财神鱼”
忽然,那对眼眸一转,冷不丁正望住那几个说出他绰号的人。
那几人一时哑然,愈发尴尬不已,余下的人也纷纷朝这边看,难免一番咬舌接耳。蔡申玉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下一句话,被他看得极不自在的几位汉子不禁硬着头皮憨笑两声。终于有个姓情爽利胆大的妇人抢着开了口:“唷,蔡当家的,这样巧!”
“嗯,是巧。各位都是上寺库去的么?”他温和地还礼,问得相当平静。
那农妇见他说破了众人来意,悻悻然咧开嘴,也跟着笑,颇有点赔不是的姿态:“您看看这人多的呀里头不少是你的老客。大伙儿今日往这寺里来,也也不是不照顾您生意。一来呢,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家里短粮,粟麦这些谷物到底还是来寺里取便利些。二来呢,年末了,赶着时候上炷香,拜拜佛,多讨点福也是好的。唉,并不是不给您面子--”
“啊,这有什么要紧,“他几句玩笑话解了一伙人的尴尬,“寺里年末出贷谷物,古来有之。大伙顺路祈福求平安,更是天经地义。我那生意小得可怜,何况是以质钱为主,你们要粮,我还拿不出呢。就连我铺里头的伙计也吆喝着上这儿讨点麦米,不然都要饿死了。”
众人听得一阵哄笑,心里有了底,又拉着他寒暄了几句,才各回原位。
蔡申玉别了那些老客,一路攀上寺前山门,只有两扇侧门大敞,由经事的中年僧人各守一门,但凡讨了货物出寺的人都要由他们将券契查看一遍,点清数目,才准放行。另有领路僧人数个,由山门一直排到佛塔下的长生殿,引领前来质粮的民众往里走。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只隐约看见殿前摆开几张长桌,僧侣们一面收点抵押下去的当物,一面从殿中来回搬运粮谷,一面又要书写票券。竟是忙得不可开交。
蔡申玉不做声,只走到一个领路僧人身旁,温文有礼地问道:“请问这位师父,念善师父可在?”
那人猛地回头见了他,愣住片刻,认清来人后绷着嘴角抽了抽,似有不悦。僧人不甚耐烦地拨了拨手,提着嗓子打发他走:“后边地里找。”
他也不恼,道了声谢,便径自往寺院后园去了。
后园位处山坳之中。禅觉寺将此地用细篱圈了,用作园圃菜地,每年二三月播籽时节,便开锄耕种寺中诸僧好食的蔬菜,葵,菘,芹,蓼,无一不全,甜瓜、茄子等各色瓜菜亦不少见。又辟良田半亩,栽入紫枣、桃李等核果,皆充寺中采食或供奉之用。
园圃边上孤伶伶立着一间茅屋,屋舍简陋,板材隐有霉迹。墙下屯了好几捆八九月便刈下的青茭以作饲料,只因大雪未化,牲口还收在房舍之内,不见踪影。
他来到屋前,叩了几下门。无人应答。
人尚在盯着门发怔,忽闻“吱呀“一声,原来是蓄着牛羊的屋舍下木栅徐徐开了,慢悠悠走出个人影。那人肩上挑着两担扫成堆的牲畜粪便,一摇一晃,蹒跚地迈出槛木,往菜田的方向走,想是要把松土入肥,便于开春时播种。
却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和尚。穿着过时的僧袍,用粗布扎住袖口和裤腿,面相看不出半分佛家人的慧光,反倒是灰头土脸,双目萎靡,在雪中走几步路已是战战兢兢。
“念善师父。”他轻声唤了那老和尚的法号。
那和尚猛地看见了他,肩头的担木几乎一歪,两担子臭熏熏的粪肥差点儿掉出些到地上去。他呆了一会,终于慢慢放下扁担,讪讪然用腰旁的布料使劲擦着手。
屋内比外头暖和不到哪去。
念善拿着一支木棍拨开盆内几块勉强有一点火红的黑炭,俯下头,颤巍巍吹了几口气。火苗从炭块的缝隙中窜出头,摇摆不定的光抽动了他下颌几绺灰色的胡须,邋遢不堪,甚是失态。他大概察觉了自己的狼狈,伸手把脸整个抹了一遍。蔡申玉放了篮子,挨着火盆在一张破旧榻席上坐了,静静看着他。
“吃点什么”
“竹笋齑。”
每一回来,都是这一问一答起的头。
念善便不再说话。他有些驼背,在屋内走动也显得被什么重物压着脊骨,颇为吃力,但仍是不声不响走到墙角处,开了地上一个木头盖,将一个密封的黑陶缸子抱了出来。缸里是立秋后挖出的冬笋,切成细片,用盐和酱料细心腌制,放入缸中贮藏过冬,俗称笋齑。他取来碗筷,开缸挖了一大勺子弄进碗里,端到蔡申玉面前,递过去。
蔡申玉双手接过,低声道谢,闷头扒碗吃了起来。老和尚与他隔了一个火盆,面对面盘膝坐下,枯槁的手从怀中摸出一串持珠,却不诵念,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埋头苦吃的他。
“大僧侣们,最近越来越不满。”念善将咽不下喉咙的话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他粗重地咳嗽两声,听对面端坐的青年毫无回应,才往下接,“小心才是。”
刚才在山门时的待遇,已经让他了然于心。箸尖仍旧漫不经心夹着笋片:“这味道好。”
念善沉默半晌,究竟还是眼中一闪,慢吞吞地说:“你的‘寔丰库名声越来越响,私家质库能做到这份上,实属不易这虽是好事,可毕竟质贷典当的买卖,大部分还是归佛寺掌管。树大招风,他们见不得你生意做大,迟早要找你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