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医瞪猴儿似地瞪他:“好几年不犯?意思是不吃药也不忌口?”
他火气攒在脑门上,鸿信无知无觉:“嗯,大概是今晚雨下得突然,他出去和人看木料没有带伞,就受寒了。”
“还敢淋雨!”冥医拍案,茶水溅地,鸿信不知他火从何起,不敢吱声,就往默苍离那躲。
后来也觉不妥,病人家里有失医德,就收敛心神,埋头写方。默苍离身体虚弱,但说话仍掷地有声,昏黄室内豆灯一盏,照着人混沌又分明:“你起得太急,鞋子穿反了。”
冥医胸闷气短:“我这一世若不长寿,大概就是被你这样的病人给气死的……”
默苍离想了想认真说:“那你可能要给我看很久的病才能到气死的地步。”
这句话后来几乎一语成谶却又像终生的谒语——它昭示两个人的命运。雨还没停,大颗砸在窗户上,鼓盆作响,手心的汗总干不了。鸿信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倒墨水。冥医又想起上回来定伞时,临了被敲一笔的事情,骂心全无,只剩认命。冤家路窄,窄不过门前七尺巷,那时还不能懂冤家路窄的真意,看到人生海海,聚散有时,人有悲欢离合,而明月并非时时有,月光却总照故人来。
那段日子冥医下了医局就往百花深处跑,轻车熟路,风雨无阻,早就不是第一次来时畏手畏脚的样子。像是无言的约定——事实上没有任何约定,只那一晚彼此交握过汗涔涔的手时就好像交付了信任。只是在对门,不得已而受之,除了我还有谁能及时救命呢——冥医总这样想。就像他交给他钱币和稻米,只是因为站得高,只是时事造人,只是情非得已。
朋友打听好了房子问他搬家事宜,他说工作太忙,荷包太紧,三番两次又不了了之。
有时回来晚走得急,拨开伞就往里进,鸿信跟在后头喊:“小心点这都是师父的命!”
他不理,药箱朝桌上一拍头也不抬:“躺下,衣服脱了。”默苍离袖着手坐一旁,屋里烧着油灯,面前摊着账本,他说:“你这做大夫的,讲话实在不斯文。”
默苍离说话斯文却很骄傲,不明白的人听不惯,怎么听都很想打他。相熟后知道他就是很骄傲,有骄傲的资本和一点这年纪该有的心气——是与生俱来又理所应当,他十九岁就接下百花深处,做到如今风生水起的光景,不惮世故,实话实说。可旁人只听得到傲听不到别的,于是总有很多误解。
“我看你浓眉大眼的虽然斯文,骨子里却比流氓还招人厌。”冥医反唇相讥。
他对默苍离总有无名的怒气,张开很多防备,好像但凡一个不慎就要落入对方的陷阱里。默苍离和他隔着一张桌子,他合上账本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解扣子,语气郑重却又狡黠:“‘凡为医者,性情温雅,志必谦恭,动必礼节’,你们医书里写的,你不会不记得的吧。”
冥医翻个了白眼,不想跟他说话。
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每当冥医要跟他吵架他就摆出这段话,百发百中屡试不爽,冥医很生气,但也不是真的生气,大概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这辈子吵架都没吵出什么新意来,总是翻来覆去抬陈皮芝麻的杠,吃彼此心知肚明的瘪——冥医说:“我不跟你吵不是忌惮什么,也不是吵不过你。”
“知道,”默苍离面色坦然,“我恃宠而骄吧。”
“你怎么不说病还有六不治,首先就是骄恣不论于理不治!”
“宠在前,骄在后,追本溯源是你的问题。”
冥医哑口无言,默苍离回回趁他读条时发动攻击:“你不也乐在其中吗。”
因为总往对门跑,后来就总留下吃饭。百花深处的作坊在巷外,匠工画工都在那里,这处三进两场的宅子不过住十来人,除了主人一个,剩下都是学徒和佣人。鸿信在这学画儿,平日还要去学校,也不是时时都在,于是都在一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