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醒现在完全从刚刚会场那种热血沸腾的上头跳出来了,特别清醒,他想起了自己那尚未被讨回公道的实验成果,他也格外喜欢自己这样的清醒,语气非常冷淡回绝:“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裴律沉下面色,表情在车灯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只看得出眉心是蹙紧的:“你自己可以?你连手机里的地图都用不好,你确定你可以?”裴律平时涵养很好,疏离但有礼,很少会用这种带了讽刺的语气说话。姜醒猛然抬起头,被这一把火点着,语气更冷了:“地图用不了我就打车,不劳烦裴先生。”一个包庇小偷的强盗,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姜醒忿忿关上车门离开。裴律再也顾不上电话里叶逸拖拖沓沓地跟他说着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寒暄,气得一把将手机砸到车上的沙发里。这是第几次了?几乎是每一次。每当有什么契机让他和姜醒走进一点点,又马上出现一股拉力将他们分隔,这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气团一直存在,模糊不清,但破坏力巨大。像路轨飘忽的暴风眼,埋伏在看似平静海面的每一朵细浪里,不知何时就要掀起风暴。裴律伸手去够,只抓到一团模糊的雾气。雾气背后的姜醒,满面怨怼。后排空气安静恐怖,黎升坐在前排僵住呼吸不敢发声。姜醒心里莫名难过,和裴律一起共事时有很多灵光一闪的奇妙瞬间让他着迷、欢欣、热血沸腾。不用多言一语的默契和旗鼓相当的对谈,都让他在热爱的领域里重新找寻到坚定和归属。如果裴律不是方旭叶逸那样品行不端的人,大概会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良师益友。因为那些闪着光芒的瞬间,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还声陷囹圄求助无门。对方恰恰就是拦住他跑向光明里的那只手。姜醒觉得讽刺,就像被困在一场战役里,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并肩作战的战友,其实只是站在对立面给你设圈套的敌人。适时的友好和亲切,也不过是因为这一段路利益相同。姜醒生裴律的气,也生自己的气,连晚饭也不打算再吃,在港屿的免税区晕头转向。刚刚打车,由于他不懂路也不懂话术,后知后觉被司机绕路多花了一百大洋,目前处于极度沮丧欲哭无泪状态。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窝在气温舒适沙发柔软的豪华客房里阅读最新的专业期刊,再把今天会议听到的一些前沿论点整理出来作好笔记,那将是一个多么惬意的夜晚。但自己发了脾气甩车而去,不想逛也要硬着头皮逛完,他磕磕绊绊,对照杨夕给他发来的代购清单填充购物篮,又给父母买了网上推荐的手表和保养品。回来的时候拦不到的,陌生城市去找公共交通对路痴来说是绝不可能的选项,姜醒像个老年人一样磕磕绊绊打开打车软件,前面排队32人,姜醒两眼一黑。他划到裴律的联系方式,想到对方嘲他找不到路的阴阳怪气,又果断划过去。好不容易等到司机接单,回程遇到堵车,到达酒店那一刻,姜醒僵硬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下车的速度仿佛身后有人追杀,他发誓以后再不要一个人跑出去,简直是酷刑。裴律一个人去了灯塔餐厅,点好的菜品上来一大桌,没怎么动筷子又走了,回到酒店一进门就看到了杵在前台的姜醒。青年换了质地柔软的连帽家居服,脚上踩着酒店纯棉的一次性拖鞋,露出两截纤细白皙的脚踝,乌黑的短发上沾着没擦干净的水珠,玉白色的耳郭若隐若现。貌似是在和前台客服着急询问些什么。裴律心里的气还没有消下去,面无表情地往电梯方向径直走去,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别再多管闲事,这个人没心没肺也不会对你的善意和帮助有所感念,说不定还会触怒他。但也只不过是一眼,裴律就又开始在心里和自己拉锯。姜醒微微垂下头毫无防备的神情一下子刺进了他的眼帘,像一只大雨里被丢弃在纸盒里可怜巴巴的奶猫。目光是散涣的,因为近视永远聚不起焦来,非常懵然无助,低头弯起的那一小截颈项曲线优美,白得发亮。垂头丧气的模样,全身的攻击性都被收敛,在明晃晃的灯光之下竟生出一种柔软温和的假象。裴律当然知道那是假象。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这个人要强得很,倔强地很,凶得要命。但此刻,玉白色的耳朵软耷耷的,好像只要谁走过去伸出手,他就会一句话不说跟着那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