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当权者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正中,白发苍苍,半眯的双眸中却在阴影中闪烁精光,裹在身上的狮氅对每个人怒目而视。
阶下有金色的身影一晃,达蒙看着莫日根,按下心中的不耐烦,朗声道:“将军请入席。”
莫日根不敢多问,快步穿过大殿,坐在一张空余的矮几旁,对面正是努图格沁家的权臣。
他还没坐下来,脑中却想着:这次竟然是大太子出面替大君招呼密议成员,莫非雄狮大君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让位于长子?
随即又觉得不大可能,就算那份计策是达蒙所献,他也并未立下什么让人认可的功劳,现在还只是一个稚嫩的继位者,大君不可能就这样交出自己的野心。
况且……尽管贺子衿回来以后,大部分时间在皇城内展露的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一面,但莫日根见过他跃马扑抱黄羊,又经过与他在天狼骑军中的相处,却觉得……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或许有着雄狮家族最为宝贵的勇气,与观星师家族的聪敏。
可他总是睁着那双桃花眸,笑笑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莫日根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你会向大君报告军中状况么?实际上就是在问,贺子衿会向大君报告他这个将领的情况么?
贺子衿就笑了笑,说:我小的时候,您待我不错。
莫日根就明白了。
他虽然放下心来,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贺子衿虽然并未提及自己到底会不会“报告状况”,却能清清楚楚地让他明白,自己不会刻意刁难他这样一个“对他不错”的长辈。
念及此处,莫日根顿时微愕,凝神望去,那双桃花眸却先一步轻轻扭过,避开了视线的交汇。
那时他就对贺子衿颇为留意,却见到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一切都不大上心,并不像其他兵士那样,跃跃欲试地意图收复疆土,报仇雪恨。
他前脚刚坐下来,挺直了腰背,龙椅上就传出了低沉的清嗓声。
阿尔斯楞用手背敲了敲扶手,沉声道:“这次召大家入殿密议,都清楚是什么事吧?”
底下立即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不知喜怒无常的大君今日的心情,每个人都低下头去,不敢与大君对视。
阿尔斯楞低低地哼了一声,达蒙立刻一撩金氅,上前高声唤道:“传西纳尔·道伦梯布!”
殿门外响起一阵拖曳声,听来竟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枷锁,走在门外的宫道上。
殿内百官大惊失色,纷纷急忙扭头向殿外张望,莫日根也在其中。
两个重甲的侍卫,悬着长刀,粗暴地用手推推搡搡,口中不断呼喝着催促:“走快点!看什么看,走不动吗?!”
率先出现在众人视线内的,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囚服,脚腕上两条长长的铰链,锁着铁球,沉重地拖在那人身后。
那人双手锁在木枷中,蓬乱的干枯长发炸在空气里,当中缀着一张枯槁的脸,双目呆滞无神,眉眼却……如此年轻。
莫日根的手腕猛地一抖,心中震荡得无以复加。
那双眼睛缓缓朝他转来,无比熟悉的面容,就如同……地底死而复生的恶鬼!
这张脸,他见过的。
十三年前,他还是一个跟在天狼骑中的少年,战中留在皇城作士兵后援。
宿州城破前夕,那张脸也如这般枯槁,头颅与双手锁在木枷中,苍白的足腕缠上沉重得迈不开步子的锁链铁球,极慢极慢地走上了皇城高耸的城墙。
迎着朝阳,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大君长刀随即挥落,风中残影碎成两半。
片刻后,才有猩红鲜血喷涌而出。
只此一秒,就斩下了他的首级。
那东西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最终停在几步之外,暴凸的眼白久久凝望着碧蓝的长生天。
莫日根立在城墙下,抬头望见雄狮大君斩落了占星师的头颅,原因是此人“妖言惑众”,必要“稳固军心”。
第二天夜里,皇城就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