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之处,是桌上一件与四周摆件毫不搭配的灰色布衣,其上还补着几块棕红色的兽皮,潮湿的衣衫散发着浓郁的腐泥味儿。倪从文毫不在意地扒看着衣里的一块补丁,隐藏在那块保暖贴身的棕红兽皮之内,原本的白绢由于常年的汗湿雨淋,现今已染上焦黄难除的污渍,上面隐隐的字迹业已辨认不清,唯有角落里暗红的私印,勉勉强强看到了一个“之”字。他用手描摹着那处印痕,仿佛想到了什么,从暗柜中取出了一份书信,将信上的印鉴置于一旁比照,瞳孔奇异地一缩,于是他快速地将那块白绢撕下来与书信一起放入暗柜中。一番事罢,倪从文向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房间前沿,右手轻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置一言,只长久地静坐于房中。天色昏暗,不见日升。一阵钻心的窒息感从胸腹横贯,黑暗中闪过儿时曾听过的各式鬼怪故事。当付尘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时,这种置于异处的陌生感已叫他麻木了,但这檀木床沿上的精雕纹路还是令他惶神片刻。思索记忆,依稀记得大雨滂沱之中,有人影为他遮去雨水,在倒地前那人用手扶了他一把,他在那人身下告诉那人他的名姓:付尘。付、尘?还有一刹的陌生感。他试图向上撑起身子,恰好惊动了一旁的正饮茶的华服长者。“拿水来。”倪从文向一旁吩咐道。付尘认出了他就是那位扶他的人,华袍矜贵,也应是他要找的相府主人。他接过婢女端来的温水,啜饮一口,润了润嗓子,忙道:“多谢相、相爷搭救。”倪从文挥手让下人散去,房中唯剩两人,烛火昏昏。付尘沉默,不知如何言语。倪从文温言道:“身子可还有不适?刚刚疾医说你因雨中受寒,这几日需要好好休息,莫想烦恼。”“多、多谢相爷关、关照,”付尘敛眉道,“我自幼、幼与鸟兽为、为伴,身子自、自是强健许、许多,不妨事。”倪从文见他言语有礼却断断续续,难道真如守卫所言是个结巴?心生犹疑,便问道:“你可是自幼患有口疾?”付尘歉然一笑,答道:“让、让相爷笑话,小人久居山、山野,多年未曾开、开口讲话,故而言辞凌、凌乱,言语冒犯之、之处,还请见谅。”“不妨事,”倪从文见他谈起经历,便顺势询问,“你少时孤身一人?可有亲人照拂?”付尘神色黯然,道:“我自幼与母亲相、相依为命,流浪在南蛮与燕国交、交界的边城荒山,后来母亲因、因病离世,留我一人在山、山中存活,是母亲曾、曾经告诉我,我父为燕国权、权贵,但在生前禁、禁止我来此处找寻生父,只将我父手、手书缝于衣内,以供将来万不得、得已之时使用,获一庇所。只因偶、偶知相爷与我父或、或许颇有渊、渊源,故来、来此叨扰。”倪从文打量着青年,叹道:“不错,谢大人既是我恩师,亦是我岳丈。老师生前对我有知遇之恩,而后一直对我多加照拂,老师子息单薄,仅有一独女于家中,只可惜嫁于我后早早病逝,憾恨多年,我却未想到竟还有遗落孤子存留于世。”付尘目光转向别处,不语。父亲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又令人渴慕的词,他自幼生活简朴,与娘亲在多处流浪寄身,他从来不求宝马香车、黄金千万,也不艳羡拥有它们的人。只希冀得一朴素家园,与父母相聚。他只知晓父亲为燕朝权贵,却每每从娘亲的噤声中萌发许多恨意。为何身负权势却照料不及他二人,他不知有何等苦衷能够至此。自小未尝过亲人团圆滋味,他盼着父母有一日突然来到,告诉他此前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短暂的噩梦。可他未曾想过,即便连如此简单的团圆愿望亦难以实现。七年的命数自那日在山中偶知后便时常盘旋在他耳边,仿佛一只清脆的铜铃,娘亲在远处摇着它,清脆的响声提醒着他归家。倪从文见他不愿再提,也保持了沉默,将桌上的药碗递给他,说:“先趁热把药喝了。”付尘接过,一把往喉咙里灌,浑不在意其中的冷烫苦甜,喝完之后,喉咙升起的苦意才令他眼睛泛酸。倪从文默然看着他喝完药,开口道:“但有一点我必须着实相告,即便我认可你的身份,但却无法将你的身份公诸于世。”付尘一愣,随即了然,他生父既然生前不愿与之相认,死后自也一样不愿因他落下污名。于是勉强笑道:“我明白了——”但倪从文接下来的话又让他顷刻呆愣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