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直眼睛都直了,直呼卧槽,这糟老头子脑子怎麽这麽清楚?而且他讲的还都是真的,妈的,十五国风里真的没有楚风,牛逼!
“读《离骚》,王逸的注要细读,但王逸太强调忠君爱国,受时代影响,要注意辨别,深入思考。重视《离骚》的时间焦虑,这个问题陈世骧写过文章……”
“等、等一下,王逸注了什麽啊?还有那个陈……”程松直亲眼看着易老师的神情一点点奇怪起来,最后仍归之于愤怒:“耿少英!你是不是都没读书?王逸注了什麽你也不知道,我看你是要挨打才知道要学习了!站起来!裤子给我脱了,我今天不得好好教训你……”易老师说着就要拿板子,吓得程松直忙躲了开,“你还躲是不是?还不过来跪好?你翅膀硬了,不听我管教了,等哪天我见了你师爷,拿你师爷的教鞭来,你才知道厉害!”
耿少英赶紧上前来,给程松直使了个眼色,让他到边上去,然后坐在程松直的位置上,淡淡道:“小孩子跟你开玩笑呢,他怎麽会不知道王逸注了什麽?抽背过的,你忘了?”
易老师一喘一喘的,却不追程松直了,问:“是吗?”
耿少英脑海里闪过当时的场景,拉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怎麽不是?你让他脱了裤子,跪在椅子上,那麽厚一本书,一次背三十页,错一个字一下板子,他每次背完书都坐不下来,你就这麽轻易忘了。”
易老师缓缓坐了下来,像是想起来了,又像是没想起来:“那是要背的,背不下来是要挨打的,这个小孩子是要打才行。”说着,擡头看了一眼程松直,喝道,“愣着干什麽?还不给我跪着去?!”
程松直无奈,找了个地方跪了,心想怎麽也比挨打好。
“你怎麽又这麽兇?都跟你说了,他怕你。”
“那,”老头子放下板子,好像表示自己并没有打人,直直地看着耿少英,还有点委屈呢,“那我忍不住。”
“慢慢来吧。”
程松直不安分,余光里瞟着易老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师伯身上了,便偷偷起身溜进厨房里了。
耿尧安洗着碗盘,眼睛却还是没完全睁开,耷拉着水肿的眼皮,问:“你怎麽偷偷进来了?等会我师爷看见了,打死你!”
程松直心里还是挺怕那个情绪不稳定的老头子的,但绝不可能在耿尧安面前输掉气势,立刻摆出一副工头的派头来:“你先操心你自己!不好好洗碗,我先揍死你!还有,昨晚是不是晚睡了?耿尧安,你真的欠教训!”
耿尧安吐吐舌头,又道:“不过我爸爸怎麽突然跟师爷好了?你们昨晚干嘛了?”
“我哪知道?”程松直躲在厨房门后,探个头看客厅的俩人说话,似乎还是非常疏离,“没那麽容易好吧,可能只是不想刺激到易老头子,或者是不想让易老头子总是打我。”毕竟我的屁股是非常无辜的。
耿尧安“哐哐啷啷”地把碗盘叠一起放在洗碗池边,草草了事。
客厅里,耿少英还同易老师说话:“s大的梅先生和w大的胡先生也研究屈原,您记得吗?”
“梅先生,”易老师歪头想了想,“他很受传统诗教的影响的,最赞同王逸的说法。他跟我们严先生是一辈的,以前还跟严先生一起写诗,但还是我老师写得好些。”说到严先生,易老师不自觉地带了些骄傲的语气,配上他这糊糊涂涂的模样,实在令人发笑。
耿少英也忍不住笑,问:“严先生教您写诗吗?”
老头子摆摆手,叹气道:“世道太乱了,没有那个条件。”
耿少英知道他说的是什麽,没有深究,但也不禁失笑,都糊涂了,说话也这麽谨慎,让谁相信他是个不记得事情的老头子呢?
“我想起来了,”易老师瞪着眼睛看向耿少英,“我们家少英,就是在s大上学的,我就是写信给梅先生把他要过来的,梅先生还不高兴给呢,跟我说,一定要把少英培养成才,不然就是辜负这孩子啦!”
耿少英拉拉嘴角,却怎麽也笑不起来。
“哎程松直,”耿尧安也探个脑袋偷听,小声道,“那个梅先生,我有印象。我很小的时候,四五岁吧,我爸爸带我去爷爷奶奶家,就是见了梅先生。”
“你四五岁能知道谁是梅先生?”
“我真的知道,反正那天我爸爸就让我进房间里玩,后来我在房间里听到很大的声响,就偷偷跑出来看,就看见我爸爸跪在地上,我爷爷奶奶,还有那个梅先生坐在沙发上。”
程松直怔了一下,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很害怕,就又回去了,等到很晚我爷爷才叫我吃饭,但是那个时候梅先生已经不在爷爷家里了。”
程松直不由得串联起那些年的前因后果来,大概是师伯消沉了很多年,连旧日的老师也看不下去了吧。
“梅先生,可能对你爸爸也有很多期待。”
那个单薄的少年,被无数人沉甸甸的盼望压得喘不过气来。所有人都在要求他成为学术新星,却从没关心过他想要什麽。
“阿葵,你希望你爸爸是一个什麽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哎,他现在就挺好的啊,”这个问题对耿尧安来说太难了,“那你呢,程松直,你希望你爸爸是一个什麽样的人?”
程松直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希望我爸爸是个快乐的人,我要我爸爸一辈子都快乐。”
跟耿少英聊了会天,易老师果然又忘记了刚才罚程松直跪的事情,平心静气地去阳台坐着了。耿少英回来瞧了瞧程松直,生怕他有点不舒服,看到他好端端的,才放下心来:“又让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