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重庆及四川湖北一带的空域暴露在敌人炮火之下。陆诏年不知道陆闻恺在哪里,做什么,父兄似乎是知道的,可讳莫如深。“知道他还安好,就够了。”从前不太主张求佛问道的陈意映,带着陆诏年上寺庙求了护身符。她说,不是为了陆哥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但求陆诏年一举中第。这样一来,她这个家庭教师的身价水涨船高,以后不愁没学生。抗战爆发后,教育部成立了全国统一招生委员会,设置全国统一考试,分别在十二个考区招生。在陈意映鼓励下,陆诏年今年就打算报考。陆诏年一改好动心性,天没亮就开始温书,一直学到深夜。轰炸机隆隆地来,城市上空刮起飓风,地动山摇,陆诏年和同学们一起跑空袭,心里还默背着物理公式。总有一天,中国会造出自己的战斗机。它们比零式,比从大西洋的巨型战舰上起飞的战斗机都无可战胜。陆诏年笃信,只能笃信。在想象中把侵略者赶出国土,她以此获得片刻安宁。炎夏,山城少雾。不怕晒的人们会惊叹于这里金黄色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江流、不断在废墟上重建的房舍,还有那如福音般庇护这座城的苍翠之色。纤夫们喝着川江号子,码头上飘来阵阵油辣子的气味,多么蓬勃啊。纵使敌人的黑烟一次次笼罩上空,也没有人认为这座城将倾覆。活着的信念从山上来,水中来,从巴人远古的石鼓之声而来。那天,却红陪冯清如前往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失去母亲与家园的孩子们欢呼着“冯妈妈”;陆诏年在南岸老宅解一道物理难题;又绿进城帮陆诏年取书店的包裹。傍晚,人们在茶馆歇凉,又绿正准备与石森道别,前往码头乘船回南岸。空袭警报轰鸣——人们不敢质疑只在日间活动的日机为何此时来袭,他们纷纷卷起包裹,逃往防空洞。十八梯老街长约四百米,中段有一处防空洞洞口,从洞口进入洞底后,平伸约两千米,中间分叉形成两个出口,一个出口通较场口磁器街,另一个出口在石灰市。防空洞隧道高宽约两米,每隔三四十米有一盏油灯,预估能容纳五千人。城中心的人几乎都躲进了这条大隧道,人挤人,直往底部涌。石森推着又绿赶在最后一秒挤了进来,没有持证的、来晚的,被栅栏隔绝在洞口外。顷刻间,轰炸声此起彼伏,硝烟席卷一座城。书籍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又绿瑟缩着,同石森倚靠在一起。石森一开始还有余力安慰又绿,他的腕表分针转动,然后时针移动半格,一格,他渐渐不再说话。洞口紧闭,通风系统不起作用,大隧道容纳的人已超出负荷,人们全身是汗,头昏脑涨。婴孩哭闹不止,喂奶的母亲瘫软在地。灯油沿着石壁留下来,火光微弱,最后完全熄灭了。窒息感令人忍不住挠头发,挠皮肤,甚至旁边的人,惊叫声四起。洞口边的又绿感觉到那黑暗中的异常,攥紧了石森的手。“多久了……”就连又绿也感到不适。“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了。”轰炸声仍不绝于耳,焚毁城市的熊熊大伙仿佛烧到了防空洞来。天崩地裂的震动致使洞内灰尘四起。有人高喊着不知是“疯了”还是“死了”的话,很快又没了声。人群如潮水般回涌洞口。石森咬住牛皮包袋,将又绿护在怀里,独自承受人群挤压,那力道让人仿佛置身于海底。“小姐,不知小姐……?????”石森摇头,示意又绿别再想其他的了。石森的包袋断裂,他挫牙以忍耐。又绿想也没想,就把手臂递了过去。“咬我吧!若能让你好受些……”石森闭紧嘴巴,可后来也忍受不住了,咬住又绿的衣衫。撕扯之声不绝于耳,隧道深处的人推搡着,踩踏着,为了夺一口氧气。“放我们出去!”洞口的人痛哭流涕,拍打闸口。镇守的士兵说,空袭警报解除,不能放行。“死人了!”“你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蓦然,如洪水决堤,人群冲破闸口,冲上台阶。石森被撞到了,又绿伸手去拉他,也倒了下去。无数的脚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又绿拽着石森的衣衫,拼命往外爬。石森恢复了一些力气,趁一个空袭将又绿捞起来就往前方跑。不太能看得清,石森手脚并用,纵使石阶磨破了皮,仍奋力往前跑。忽然,他感觉手松了。回头一看,又绿不慎跌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