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率军直抵城下的消息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前头没有地方官吏的请示,后头没有军费,一夜之间城北便多了一座大营,同皇城卫混在一起。
宫中宋常侍乍听得来报,忽而心头一紧,连手上打扇的动作都乱了拍子,惹得女皇发笑:“临清,凡做下的,都要当得。太子不过班师回朝,你便如此忧惧了?”
“陛下,太子殿下声势日大,臣侍总有些莫名的担忧。”宋常侍撑着笑面,“许是前朝旧事听得多了,难免多心。”
天子反倒是一派闲适散漫之意,“还吩咐着身侧侍奉的中官去栖梧宫传召了冯侧君来。
流芳宫里青烟缭绕,日头底下晒得久了,太湖石间隙藏的小炉腾烟起雾,很有些置身仙都之意。
为着女皇诏令,冯玉京在宫内也是一身白袍。纨素为里,中衬绫锦,外罩纱罗。层层迭迭,衣摆飘飞,配以峨冠博带,珮环玉饰,行走宫中才如谪仙人般,好进青词经文,博三清上君之乐。
“陛下。”
“都华到了。”女皇按住宋常侍起身行礼的动作,唤了冯玉京平身,“日前的南华经可抄毕了?”
“回陛下,南华经抄录已毕,俱在此筒内了,随时可供奉入殿。”侧君行礼如仪,一面叫侍子呈上经文去。他书道亦颇有名气,小楷端方柔润却不失筋骨,同太子铁画银钩的文墨很是迥异。
女皇展了卷轴来看,轻笑道,“果然不错。临清,你拿去供了吧。”
“诺。”宋常侍恭恭敬敬行了礼来,接了轴子却不下堂去。
“怎么,朕发话也叫不动了?”
“臣侍不敢。不过是冯侧君风度翩翩,臣侍想多看几眼,忍不住学着些,也好讨陛下的喜欢。”明里暗里直指他与天子有染,名节败坏。
侧君被刺了这么一下,面上下不去,只好恭维道,“宋常侍仙风道骨,自是在下所不及的。”
“临清,你多话了,下去吧。”女皇半眯着眼,懒散地半躺在罗汉床上,“太子班师,都华不去迎么?”
“臣身处禁中,当以陛下旨意为先,不敢独断专行,以朝臣身份私会太子。”侧君躬着身子不敢直起来,“待来日开城阅兵,自有相聚之时。”
“来日里为外臣内爵,不过是妻君一句话。此时该去讨她的好才是。”女皇懒懒地笑,“免得又叫旁人夺了先机。”
侧君没敢接话。
初夏日子,暑气已渐渐浓了,却叫天子殿前水帘挡了去,无谓地游荡在院中,同青烟滚在一路。
没个结处。
前几日外头又闹起来。察院的夏御史回京来便递了个参奏宫中怪力乱神太过引起民间也纷纷效仿,游民大多弃了本业投身道观的弹劾折子。只是这折子才递入禁中,冯玉京也不过趁隙瞟到一眼,没两日便听着消息说这个夏御史被下了诏狱,再听见消息,便是死在狱中了。
这下连御史中丞都坐不住,在宫门外连着跪了数日请天子朝会,却反因年事已高倒在宫门前。还是恒阳王惯例进宫看见了,让府上马车将人送了回去。
朝政怠惰,宫中便只有能面圣的几人说得上话,是以不少年轻士子上表无门,在弘文馆求谒冯侧君,愿联名上谏剪除妖妃。他又主持过一次科举,不少翰林视为座师,也聚在弘文馆求冯学士上书。外头乱得厉害,里头女皇却照旧搂着宋常侍听经修道,直言再上书便杀无赦。玉京没得法子,他身份尴尬,妄动怕女皇猜忌太子,只有好声好气将人缓缓劝回家宅去,免得惹了中官注意。
京中不稳,宫中的太平便如空中楼阁,总觉颤颤巍巍,怕什么时候便要坍塌下来。
“罢了,这麻烦朕已替你解决了,你只管顾好太子就是。”女皇轻笑了一声,照旧让中官去叫了令少君来侍奉,“你这柔仁性子,朕若不出手怕是要纵了太子翻天去。下去吧。”
“是。”冯玉京只觉女皇这番话十分诡异,既不知她是指什么,亦不知她为何忽然要这么说,只能应了声先回弘文馆处理公务。
夜里沁凉。城外风大,大军便早早生火烧饭了,自回帐中休整。
灯火渐熄了大半,只留下必要的照明火。
皇城北门轻轻开了一道缝。城中最近不太平,左右金吾卫又为了两个大将军成日缩在府邸饮酒作乐,懈怠得厉害,故而百姓也都早早关门闭户,不管外间事。
两个兵士抬了一顶闺阁小轿往城中快步跑去,没过多久,后头便是小股人马跟随而来,往玄武门方向去。
赵殷在梁国公府门口醒过来时还晕晕乎乎。前夜里同太子弈棋到晚间,正说着回帐中歇息去,太子还玩笑道回府后多看看夫人孩子,没想到还没走出帐子便被人从后一个手刀劈下来,自此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再睁眼时,便见着自己家门口偌大的“梁国公府”四个大金字。他手脚给捆得结实,嘴上绑了布条,困在小轿里,只有太子身侧银朱贝紫两侍婢随着。见他醒了,她两个才上去敲了梁国公府的门。
看来将人当亲妹子还是太天真了些。
拂晓时分,玄武门大开,朱琼带右金吾卫封锁金乌城,定远军中帐左右亲卫约七八百人,在定远军老将秦青松带领下包围持械包围流芳宫。凡有抵抗侍子尽皆马前斩首示众。宫人不敢做乱,只有困守殿中。
外宫虽锁得严实,却惊不到内宫来。这头恒阳王带了两个贴身亲卫直入内宫,终于在承露台阶下走廊找到宋常侍。他仍旧照着道观里修行习惯。每日一早要至承露台取明水煎茶当作早课。年轻侍子这会子刚取了明水下来,见着恒阳王,只笑了一声:“大殿下这是进宫拜谒来了?今日才初四呢。”
“孝亲原不在日子,总是要晨省了才是,陛下怕还要我奏琴。”
“说来世人都称赞您乐律好,琴瑟琵琶都是一绝,在外间填的闺阁艳词更是传唱颇多,可每次给本侍弹琴都心不在焉得很,还不如宫中乐师。”
恒阳王仍旧是一副桃花笑面,看去双十样子,眉眼盈盈,温声回道:“实在是宋父君姿仪端雅,看得失神罢了。”他一面笑着,手上毫不犹豫拔出剑来便刺入宋常侍下腹,“想着宋父君何时薨逝比较好呢。”
他只着了一身软银锁子甲在里头,外头仍旧是一身绯红公服,是以这兵刃也藏在袍子底下,乍一抽出来,纵然他武艺本不精也打了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