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忽然就想,如果冯玉京还活着,日复一日浸淫在深宫长夜里,是否也会变成这般模样。曾经光风霁月的先生,是否有一日也会变成这样枯萎衰败,带着永远化不开的郁色。
但那人终究是死了,死在她自己的刀下。
午后女帝召了许留仙商议田税制度变法的详细。李明珠虽有经验终究没有成体系的想法,便由他当科的恩师来帮他整理。
许右相生了一副亲切面孔,笑眯眯的,再加上她是个女子,天然地便教人感觉亲近。
“陛下,观当今田亩,莫不以豪绅为重,乡里耕地十占八九,流民甚重,乃至偷贪田赋,上不丰国库,下不济佃民,唯富乡士官绅耳。”
女帝看她眼尾上挑,已经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就笑,“留仙是要想法安置流民?”
寻常士人总是想着减轻买卖土地,但许留仙从来不在乎什么耕者有其田,只想着怎么多弄些税收的人,肯定不会禁止土地买卖。
“陛下圣明。”许留仙笑了笑,皱皱巴巴的嘴角露出几分狡猾,“士农工商四道里,前朝以士人为尊,连士人的赋税都免了去,才导致国库无钱而士绅豪富。我朝太祖宣四民平等之圣旨,凡在籍者皆有其税,耕地田产、屋宅奴婢、商货金银,凡有往来,皆定税制。”她有些渴了,也没理会皇帝还在一旁等她,自己先啜了一口茶才接着道,“更大减官吏俸禄,剪绝恩荫,严惩贪墨,清正官场而一转前朝人皆以读书为高之风气。臣同李侍郎主持测量田亩之制,非为……”
“好啦好啦,这些留到奏疏里,”女帝摆了摆手,“爱卿知道朕不爱这些虚的,直说便是,爱卿想鼓励民间自由行商?”
“一者行商自由,定略税制;二者远开海禁,收取海禁税赋;三者废除徭役征发,以工代赈,募集流民修筑工事,代行徭役;四者扶医乐百工,专设官僚职位掌管其一技之长;五者削人丁税赋,废除军户制。”
“这么多可不能一次全吃掉啊。”女帝笑道,“操之过急,难免生变。此非百年大计不可也。”
“若是寻常时候,的确难以为继。但陛下不同。”许留仙一拜到底,“陛下青春永驻,英年无尽,正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变革之君。臣虽年事已高,来日无多,但李侍郎明珠性情坚韧、见微知着,正是极佳的后继者。”
奸猾狡诈的一条老狐狸,连女帝长生不老都算进去了。
女帝无奈得很,摇了摇头,“算盘都打到朕头上了,也不怕朕治你大不敬之罪。”说着君臣相视,不由得相对大笑起来,“你这老狐狸。”
“陛下圣明。”许留仙笑得狡黠,拱手一礼,倒让女帝毫无办法。女帝忽而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春天的时候她急于重丈田亩,不惜向沉晨示好,支持选秀的事情来。
“爱卿是已打算好乞骸骨了?”
“回陛下,臣忝居相位已有十余年,如今快花甲之年了,总还想过几年含饴弄孙的日子。况且李侍郎聪慧好学,若陛下愿意扶持一二,将来必定在臣之上。”
“噗。”女帝笑着摇摇头,“朕看你是怕将来惹了众怒不好退,让李端仪去做这个引雷的。罢了罢了,朕就当不知道,你先将他带起来,朕自然要提一提他的。”
“李侍郎忠直清正,陛下不怕不好用。更重要的是……”许相故意停了一下卖个关子,“他对陛下有私情,必能为陛下鞠躬尽瘁。”许留仙眨眨眼睛,“前些日子他们同科进士聚会喝酒,李侍郎被灌得酩酊大醉自己说出来的,如今怕是朝中人都晓得了。”
女帝手上微顿,旋即轻笑道,“他岂不是从此没法说亲了。朕记得他是一直没娶亲的。”天子议事完了,顺便同许相出门去,“本来他相貌清俊,仕途顺畅,又洁身自好,持身周正,该有大把女娘喜欢才是。”
“为今之计,只有陛下赐婚一道了。只是怕到时李侍郎心中憋闷酸涩,反坏了陛下的大计。”许留仙向来不将道学家的那套纲常放在眼里,是以也能说出这种在常人眼里不太符合伦常的话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不如全了他的念想,好叫他为陛下驱驰。”
金乌渐有了西沉的意思,金光也染上些赭色,落在殿前的汉白玉地砖上,亮得惊人。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压沉了声音道,“留仙,你对你这个学生未免也太不留情了。”
年老的右相微微笑一笑,看着身前半步的天子。皇帝已是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从后面看去还是挺直的脊背,细细长长的一条立在斜阳里,看上去还像是初登大宝时一样,总让人觉得有些纤弱,“陛下仁心,臣只为大计谋筹,不敢议人情。”
女帝有些心不在焉。
到晚膳时分被法兰切斯卡隔空晃了晃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没什么,”法兰切斯卡叫身后宫人给他盛了一碗汤,“看你下午一直愁愁愁的,也不知道你在愁什么,不知道召幸谁?”
“你脑子里只有那个么。”女帝被他逗笑,忍不住从他盘子里抢了一块兔丁。
“前朝政务我也不懂啊,我们族人的特性嘛,除了寻欢作乐别的什么也不管。”
“也挺好的,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没有人的那些烦心事儿。”
“是吧。”法兰切斯卡抬头一看,请旨的女史已经到殿外了,“不过你现在还真得考虑召幸谁了。”
女史的发髻在窗棂上照出一个虚影来,还能看到微微的发簪颤动。
已经是天色黑沉的时候了。
“你去替我选。你翻到谁就是谁。”女帝将碗筷一摆,“让我偷个懒。”
法兰切斯卡叹了口气,扒完碗里的饭菜就走出去了,过了没多久回来,“选好了,我闭着眼睛随便翻了一个。”
“嗯,”女帝正由长宁服侍着漱口,也没想着多问两句,叫人撤了膳桌又回去批她的折子。
一看就直到了半夜,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寅夜了,女帝才想起来里面还有个等着的侍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