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来的苦恼?」
「他不是能让人轻松的那种人。」
「和他谈过没有?」
「没有。」
「为什么?」
「……」夏萝青颓垂着肩头,盯着地板一阵哑然。
「这样吧,聊聊你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当是饭店那次好了,他是怎么惹毛你的?」医师调整了坐姿,准备长聊的模样。
☆☆☆
夏萝青与殷桥初相识的正确时空,在彼此的记忆里各自表述,展现不同的风景和评价。尤其在夏萝青的人生书页里,这一页的内容实在不值得再次展读。
那一天,初夏梅雨时节,雨稍停,混合着尘嚣的潮气弥漫在空气中,不怎么舒适的气候,她却记忆犹新,因为那天,她终于成功驾驭了脚上那双新鞋,不偏不倚地走进和某人约定好的饭店大厅。
她往鞋面瞥了一眼,再瞥了一眼,饭店四面折射而来的柔和灯光让暖红色的漆皮透出难以掩饰的高贵质感,使得裸露在外未搽上指甲油的脚趾尖在美丽的鞋身映衬下显得太朴素。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脚趾,木质鞋跟至少有八公分,让中等身材的她瞬间高挑起来,但鞋形设计良好,足蹬其上不至于颤巍巍。
的确是双好鞋。夏萝青一面盘算,一面朝电梯方向走,一面取出手机,在各大精品网站搜寻同双鞋子的价位。不得了,就算打上八折,也要普通上班族一个月的工资,夏太太这次在她的行头上下的手笔可谓不小。
后方响起急匆匆的脚步,未及回头,一群西装笔挺的男士快步越过身际,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伸手按了电梯键,电梯门一敞开,男子按住开关键恭站一侧,让同行的伙伴鱼贯而入,垫后的一名高大男子与她擦肩而过,摆动的肘臂撞上她的身侧,力道不轻,她踉跄了一下,脚跟一歪一拐,霎时吃了痛。她勉强回稳站姿,惊见鞋带一部分迸离边缘车缝线,恐有脱落之虞。她暗喊糟糕,抬头往前一瞄,撞上她的人已跨步进入电梯,没有口头致歉,没有绅士致礼,不顾尾后是否有其他乘客要一同搭乘,一行人全数到齐后,迳自按上关门键。夏萝青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抢快一步将手臂插入门隙,门再度洞开,她闪身进了电梯间,按下十楼键,另一个发亮的楼层键是二十楼,印象中二十楼设有商务会议室,显然是这群男士的目标楼层。
她揉揉发疼的手肘,忍不住回眸搜寻祸首。三面玻璃镜的电梯厢里,那群男士即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一干人等面无表情,视线一律有默契地朝前,从西服颜色辨别,距离她最近的男子便是方才垫后的那名,男子抬手望了一下腕表,突然发话:「通知他们我们会晚到十分钟了吗?」
「通知他们我们会晚到十分钟了吗?」
简单的对白,两者悬殊的口吻,夏萝青立即明白发话者在一群人里位阶最高,为了印证自己长久养成的辨识力,大着胆子侧身四十五度朝男子打量。
出乎意料,男子比预想的年轻,即使仅是惊鸿一瞥,抢眼的一张脸在这群正经八百的中年男士间显得相当突兀,很自然地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拓印;除了颀长的身板让他在密闭空间里的存在感十分强烈之外,主要是表情,男子鲜明的五官透着一种极度不耐和漠然的神色,紧抿的唇角微垂,隐约浮现着莫名的恼意,彷佛置身此处情非得已。
她想起了年长自己八岁的哥哥,他们有着同一个国度里的外在标签——不凡的外表,精心打点的服仪,对非我族类的睥视,令人联想起生产线上一系列按规格打造的名车,浑身散逸着碰不得的矜贵气。
男子察觉到了陌生人的窥探,比一般人浅淡的琥珀色眼眸朝她的方向略移,两人视线一交接,男子面无波动,仅在她脸上逗留两秒,便飘移回前方的金属门板,那凉淡没有焦点的一睐,让夏萝青充分感受自己和一堵水泥墙没太大差异。
没修养的家伙!
她略动唇形,没有出声,脚踝的隐隐作痛滋生出一把愠火。
十楼抵达,电梯门敞开前几秒,她张开十指,迅捷无比地将剩余的楼层数字键全体按下,再矫捷地闪出电梯。众人目瞪口呆,未及反应,她抬起右手,飞快朝那名年轻男子比出中指,立刻接收到对方一秒惊愕的眼神,门随即合拢,她迅速转身,弯腰检视已损伤的鞋身,狠狠咒骂两声。
这就是夏萝青第一次见到殷桥的场景。
她心有芥蒂吗?不,一点也不。在她忙碌的脑袋里,时刻轮转的念头是如何让有价值的东西变成钱,以及把钱扔进黑洞般的钱坑,除此之外,一切皆如浮云,她的海马回会自动将无关紧要的事扔进暂存区垃圾桶。
通常将暂存垃圾提出来的人是她哥。
那个周末下午,她刚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身上的粉尘尚未抖落,公寓大门钥匙一取出,她哥冷不防从旁显像——没错,像神灵一样显像,夏翰青的风格始终如一,时间掐得刚刚好,不需任何出场式,电话告知一声后人就到场,从不拖泥带水。
「吓我一跳。」她抚着胸口。
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么紧张?」夏翰青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遭,蹙起眉头。
她猜测他正要去应酬,穿了一袭剪裁良好的深色西装,三十二岁的面容有着二十五岁的光滑肌肤和四十岁的老成表情,一脸眉清目秀,说起话来绵里藏针。
「哪里见不得人了?」她嘀咕反嘴,两手交握在背后互搓,想搓掉十指沾上的白色水泥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