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嗯”了一声,“沈远山在做一个美梦。”
邱默抱着书靠在床边的墙上,仰头看雪,“你说稀奇不稀奇?蜀地竟然没入秋就下雪了。蜀人敬畏天象。现在,肯定有很多老人仰着头看天,说,天有异象,必有大妖出世。”
沈黛“嗙”一声关上窗,徒留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的邱默站在原地,被雪渣子蒙了一整张脸。。
一年之中,初秋的蜀地最美,而飞雪的初秋又令蜀添上了别一番意味——清冷纯洁。
待这扇紧闭的窗再次被一双素白的手推开,已是七年后的隆冬。
正值十二月——
沈黛二十一岁了。
四恶道:阿修罗(二)
沈黛推开透光的窗户。
沈黛带来洛阳的人都站在院子里。除了缺心眼公子正心无旁骛地练剑,一柄豁口的残剑被他舞得飒飒生风,扬起漫天灰尘,惹得沈黛频频想打喷嚏和咳嗽,剩下十八个都在大太阳底下规规矩矩站着,一个个噤若寒蝉像受气的小媳妇。
明明他很久都没吃过人了。
自从曹云将沈黛和刘斗的魂魄换回来,将沈黛体内的缚魂之术加固,沈黛就能看清天上的月亮是清雅的鹅黄色,能闻到书院的桂花树是馨香的芬芳,能尝出阿娘的喜糖是清凉的甜蜜……
就是——
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沈黛还记得刚换过来的那一刻。刘斗的胖身子凑过来,刘斗的脸和脖子因紧张而呈粉红色,汗珠子一颗颗滑下来,热浪浪的酸味直接冲进沈黛鼻子里。沈黛腰一塌,捂肚子,胃里翻江倒海,吐了。连吐了三次。吓得旁边的温朔一个劲给沈黛撸背顺气。
从此,特别是暑热天,沈黛没办法在人堆里站,闻不得一点人味儿。从此,吃饭也不香,吃什么都觉得腥、臭、腐,吃人更是再也没起过的念头。从此,沈黛就像是水培的一头石蒜,小时候勉强算是白白胖胖一个球茎,长大了,日渐抽成葱白细条,变成了病恹恹、懒细细、睡昏昏的那么一个矫情鬼儿。
沈黛手中捏着一柄黑底金漆的折扇,扇面没有打开来,他把它当成个细棒槌,“梆梆梆”撩过起伏的窗格子,霍然停下,雪白的腕子就那样折抬起来,和金扇子一起悬着。
院中的人一个个屏息。
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沈黛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夜的计划,确保没有纰漏。随后,他的眼睛扫到练剑的方有缺,金扇子再次撩动窗格子,“咔哒咔哒”,有节奏地在窗棂上弹跳,每一声都像是敲打在人心上的鼓点。院里,排排站的“小媳妇们”的头更低了,却都暗中松了口气
这个计划里有方有缺。
沈黛觉得自己不必多思多虑,他就是在龙门军内埋上一堆烧红了的火炭,再掩盖上潮湿的薪柴,等火蒸掉水汽,真正烧起来,点燃整个花冠之都,他人应该早就在北邙山上欣赏洛阳八景了。
方有缺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扬起的灰尘似蒙蒙细雨,直扑向沈黛的脸。沈黛的扇子一打,把金漆描蝉纹的扇面压在鼻尖,遮住下半张面,眼尾飞翘的眸子朝方有缺一打,左耳垂下的红线金珠微微摇摆,在雪白流畅的肩线之上平添一分媚态。
沈黛敲打方有缺:“方公子,练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临阵磨枪的功夫,不如歇歇喝上一盏洛阳有名的紫笋茶。就算金陵城样样都不缺,离乡时久,人么难免会想一口家乡的味道。”
煮有紫笋茶的茶炉就在沈黛手边,他嘴上请人喝茶,手却懒得动一下。本来么,他只是想让方有缺别再练剑扬灰了。他鼻子都痒了。
方有缺收剑,反扣剑柄,将剑身贴在手臂后侧,人剑合一,像是木头人一样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沈黛,说:“我有力气完成晚上的任务。”
嗯,这也是沈黛考虑的另一方面。
现在挥剑挥那么勤快,待会儿挥不动怎么办?
沈黛一直等到扬起的灰尘落定,才把金扇子从脸上拿下来,浅笑盈盈,“我让你喝茶,又没说你误事。日后回到无极狱,可别向谢渊告状,说我逼你当牛做马,不给吃不给喝,替我卖命。”
方有缺卷起两管衣袖,从水井里打水,边用葫芦瓢舀水到水盆里,边说:“我不是替你卖命。我只是替道盟做事。谢王爷说,我还剩一百三十二年的罪要赎,不努力,下半辈子就算是栽在他手里了。小黑屋子坐穿,没准还得被绑起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黛道:“你真的明白谢渊在说什么吗?呵——算了,这是你们的事。谢渊说你没心没肝没肺,一丁点儿的人味儿都没有,真就像个稻草人。我能信你吗?待会儿可是要你对付你的亲生爹娘。你万一下不去手怎么办?”
这么些年,沈黛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虽然也会给白帝城的少主人刘斗出谋划策,谋财、害命的坏事一件没少干,但他从来不自己动手。他喜欢借身边的刀剑解决问题。
而这次来洛阳城办事,方有缺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方有缺要是感情用事,那就完菜了。
方有缺对月照剑,黑眸深如古井,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没感觉,和杀鸡屠狗没什么不同。曹云说,我身体里温珏的魂魄只占了一小半,其他都是不同人和妖的残魂。我不是真正的温珏,对温望和方乾之不会心慈手软。”
沈黛喃喃自语,“有时候,我都觉得洛阳温氏是不是祖上造孽太多,全都报应在子孙头上了。”沈黛很快回过神,驱散胡思乱想,接着道,“方公子,我有个请求。这些时日我让你做了什么,他们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