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站起来,拍拍袍子,“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温二。”
温朔道:“自那以后,我都绕着你走。”
曹云从桌子下爬出来,念了七七四十九遍“无上天尊”,“三清保佑,我们鬼宿的友谊被朔朔的警觉性挽救了!”
桃萌双手一撑,从桌子上跳下来,像是蚱蜢跳过门槛,钻入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在无数双巨大的鞋子间穿梭。
温朔心下一惊,连忙追出去,馆陶公主又脆又小,随便一双靴子就能把他踩成椭圆形的榻饼。
谢渊和曹云也追出去,却被茶寮小二堵住,“贵客要去极乐坊吧?要不要我给贵客们引个路?”
“你不做生意啦?”谢渊会意,将一颗金豆子抛到空中。
小二双手接住,笑道:“您的生意够我们茶寮吃一年了。”
谢渊甩甩手,“就当赏你的了,我们四个怕是个个都认这条通往极乐的路。”
桃萌钻来钻去,比水里的泥鳅还滑脱,他凭着记忆跳到极乐坊所在的那条巷,二十年的风吹雨打,这一带没发生多大变化,还是那几幢楼,漆色黯淡了许多,还是一样的营生,这一带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蛾眉月变得不一样了,熟稔的老邻居不见了踪迹,还多了一座比五层楼还高的汉白玉石像群。
桃萌仰头打量石像的时候,自己的后衣领被捏住,整个人被提起来,双脚来回在空中交叠踢打,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温朔,因为他闻到了冷松香,鼻子缩一缩,仔细嗅一嗅,仿佛还残留着猪脸公子的嘴味,脚踢得更快,都踢出幻影,身子扭成麻花。
“桃子,别淘气。”温朔叹了口气。
谁淘气?
温朔和谢渊才是精致的淘气!
桃萌嗅到的冷松香越来越重,因此,猪脸味也越来越重,他眼前是一根手指,穿过他肋下,蹭在皮肤上,弄得他有些痒,强憋住,手指抬起他两条手臂,一条黑色的带子从他腋下穿过,在他脖子后打了个结,他被温朔系到脖子上,就挂在他喉结下面,他本来要用爪子牙齿把黑带子撕碎咬碎,可一触到那柔软光洁的触感,就老实不动了。
原来温朔记得呀——
当年蛾眉月就是用头发编成绳子把馆陶公主系在脖子上,可系得比较垂,大约在胸口处,总是随着他蹦跑,一次次撞进怀里,如果他刻意回想,到了现在,他还能感觉到那微微的震颤,穿透漫长岁月,直击心脏。
蛾眉月对馆陶公主什么都说,那些从画本子、社里大戏学来的“情啊爱啊”说了好多好多。正是因为明知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绝不会得到回音,明知那是一个木头架子、灰泥肉的死物,明知只有想象中的人才是完美无缺的良人,会原谅他的有恃无恐,他体谅他的没有分寸,会对他的一点点小爱意付之一笑。
蛾眉月抱怨过温朔的死板。
蛾眉月贪恋过温朔香喷喷的身体。
蛾眉月只要舔一舔嘴,就能尝到温朔血的味道,心脏的味道。
要是再有一个什么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待着就好了。
要是他是人,而温朔是精怪就好了。
不能想自己说过什么。
一想,桃萌就想一头磕死在洁白的石像前。
温朔用手指蹭了蹭桃萌的后脖子,他启口说话,桃萌的背心能感觉他喉咙的震颤,他说:“桃子,你信不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由一个月下老人牵着的?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有些人的线这般细,一扯就断。”
桃萌轻轻喊了一声“温二”,那声音几不可闻,不——他确定,温朔没有听见。
温朔和桃萌不再说话,全都仰头看石像。
那是一座男子像与百人的女子像。
男子俊美无俦,仙风道骨,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正低头微笑着轻抚一个华衫女子的头顶。女子头戴金冠,低头,垂眸,目光只敢触碰男子的衣摆,她的笑带着一种谦逊、顺服与喜悦之感,是浅浅的笑,非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男子与女子之后的远处,是百名服色、发饰、长相各异的女子,同样年轻美好的年岁,同样婀娜多姿的仪态,却都挂着愁容,有的甚至在痛哭,这百名女子与前方的男女显得格格不入。前面的人晒在安宁与光明中,后面的女子笼在愁苦与绝望中,一前一后,两人与百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如此鲜明,倒像是人有意为之。
石像光洁如玉,平日里一定常常有人拂尘,唯一一处与整座石像群显得格格不入的是,被抚头顶的女子的双眸被粗暴地凿去,留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十分可怖。
眼睛是心灵之户,被凿去眼睛的永坠黑夜。
谢渊和曹云赶了上来。
谢渊“呀”了一声,“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后来新添的?”
曹云见了石像,脸色大变,几乎是整个朝男子像扑了过去,她匍匐在他脚下,手指轻轻触碰石像的衣摆,然后,撑起身子,如女子像一般低头跪着,只是曹云脸上没有石像的安宁与幸福,喃喃语:“仙人抚我顶,允我万古晨。”
“先生——”
人无完人,良玉有缺
曹云是这天地间最孤单的幽魂,一入魏地,各种情绪如生脚的虫虱,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它们像春潮一般慢慢没过她头顶,将她压塌了,溺死了,吃尽了。灵魂、骨头、记忆和情感都留下了一个个被虫啃噬过后透光的洞,在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完整的,血尸是一具最冰冷的残躯,本就不该滞留人间。
闹市熙熙攘攘,行人纷纷对曹云侧目,他们惊讶于女子与石像的相似之处。这些人中有人就住在附近,他们所经历过的最寻常的日子里,曾无数次经过“仙人扶顶”像,放在往日,他们未必会特意瞟一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像,但今日,他们看了,并在心里暗暗地想,若是几百年前的女子活过来,就该是此刻虔诚跪在地上的女子的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