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太小孩子。李恒景用余光看着顾行知,深知他还和从前一样,顽劣得近乎幼稚。他命旁边人为顾行知斟酒,盛情款款道:“你看看你,朕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气上了。以咱俩的情义,朕肯定不会责怪你什么。”顾行知见李恒景语气真挚,不像是在逗他的样子,遂自行挑明话说:“颜书坤的事,确实是我一时冲动了。他是侍郎,我左不过一个兵马司使,可你要知道,我——”“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我们喝酒,喝酒。”李恒景打住了顾行知的话,先饮了一杯。旁边的舞女们起了兴,一杯接着一杯哄他。李恒景说:“你们也给我这好兄弟倒上啊。”众丽人朝顾行知拥去。楼中歌舞不绝,如同这杯中酒,仿佛喝不到尽头。顾行知在盈盈笑声里,重复地抬杯,仰头,张嘴,吞咽。他扎在这混乱气息里,像只被煮烂的虾,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直到近了子时,李恒景才放他出宫。顾行知被春生搀着,连路都走不稳。春生以为他只是醉了,所以脸色看着有些白,只有顾行知自己知道,这泼天的醉意一上来,随之而来的就是隐疾。“小……小太监……我厉害……厉害不……”顾行知撑着膝,大口大口喘着气,他走两步停三步,模样看着很是难受。小春生哭丧着说:“将军何苦喝这么多?连脸都喝白了。”顾行知璨然一笑,靠在旁边的宫墙上,恹恹地说:“麻烦你……麻烦你……帮我把那药拿出来。”他指了指胸口的方向,果然这次发病比往日都厉害,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春生替他掏出那小瓷瓶,亲自把丸子递进他嘴里。顾行知舒了几口气,静默须臾后,方从隐疾中走了出来。“将军这是什么病?看着吓人……”小春生将小瓷瓶还给了他,看着乌糟糟的夜色,温声道:“要不奴才送将军出宫吧……”“没事,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他默了会儿,放空一切道:“公公若是有事,先忙你的去吧。”小春生踌躇了一会儿,见顾行知并不想让人打扰,只得幽幽离去。没了人跟在身边,顾行知反而更自在了。他去旁边池子里抹了把脸,待到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后,拎刀向宫外走。没有宫楼角阙的阴影,夜色纯得有些失真。天上没一抹星子,就是块没有图案的布。顾行知缓缓走着,没到宫门口,便看见左靖提着灯在那儿等他。“将军……”左靖看出顾行知还有些醉意,起手扶了上去,“属下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到将军是从这个门进去的。想着以将军的性子,一定会从这个门出来,果然让我等到了。”“这个门……”顾行知抬头望了眼上头,苦笑一声,说:“这是杂兴门,你知道为什么叫杂兴门吗?为着张镃《杂兴》诗里的那句——君臣不易逢,终始贵难离。皇帝让人带我从此门入宫,不就是在提醒我,要恪守君臣之礼吗?”“我也算尽力了,把病都给喝了出来。”顾行知低下头,盯着地上的影子,像是在对皇帝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建寰,我不欠你了。”左靖看着他这般失魂的样子,心下料到,他这是受了教训。这教训不一定是明着的,也可以是拐着弯捅你。“我有隐疾的事,建寰是知道的。”顾行知一想到席间他那笑眯眯的样子,就觉得寒心,“他知道我不能醉酒,但还是让人一杯一杯地灌我。是我做错了吗?砍了颜书坤一只耳朵,是我做错了吗?”“将军没错。”左靖扶着他,两人慢慢向前走,“是那颜书坤不知分寸,出言侮辱了戚姑娘,将军出于仁义,挺身而出,教训了他,这怎么能算错。”“那为何他还要这样折磨我……”顾行知忍住怒,按了按胸口,说:“还是说,这一切就像你说的,人心险恶,是我太傻了……”………………顾行知一走,李恒景就让人火速撤了歌舞。他喝了这么多酒,头痛得很。眼明心亮的柳穆森备了醒酒汤给他,见他神色郁郁,似乎还有别的心事。“顾行知这傻小子,还真以为朕会为着颜书坤发落了他吗?”李恒景低着头,不让别人见着他的表情。柳穆森听着声儿,察觉出话里有些沮丧。“你知道朕气的是什么吗?”他掐着拳,狠狠道:“朕气的是他递上来的题本连朕都没过,直接送到了太后手里!”“贱民署的棚区逼近竣工,朕才知道有这么回事!顾行知……顾行知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他怎么可以跟那些人一样!怎么可以也跟那些人一样!他不可以这样对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