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大哗,她似乎听到了秃头胡人的怒吼声。魏叔玢向前伏倒搂住马颈,不知道是自己躲过了安三挥来的一刀,还是他促不及防之下没能及时出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脱离了危险,杂乱的人声、马嘶、蹄声和颠簸当中,她仍然清清楚楚听到利刃破空之声,向她伏在马上的身子飞来。
安三这是真的置自己生死于度外了。见到魏叔玢骑马逃脱,他掷出了手中的刀。距离不远,人马目标大,没有砍不中的道理。只是他没了人质,兵器又脱手,也不可能再抵挡李元轨等人冲上来的围殴。
伏在马背上的魏叔玢双眼一闭,等待锋刃入体的那一刻。
一声响亮的金铁交击,在她身子后上方的空中鸣响。
魏叔玢回头去看,只见夜空中爆出一圈火花,两把形状长度都相似的刀相互纠缠旋转着飞向旁边,远远地没入黑雾里,半晌才镗然落地。
“混帐王八羔子!”
惊雷似的暴喝震得魏叔玢耳畔嗡嗡响,坐骑也吓得人立而起,差一点把她甩下鞍来。她双手死搂着马颈,没空去管身后的喧嚣,先努力安抚坐骑。脚步声响,有几个人也从后面冲了过来,扯缰牵马一通折腾。
“阿玢!”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魏叔玢腰腿一软,径自从马背上滑落,正摔进一双伸开应接的手臂里。
李元轨扶抱着她,先把她放倒在地面上,自己也跪坐下来,蹙着眉先查看她身上:
“你的伤……”
这里离有火把的地方已经很远,四下里漆黑一片,魏叔玢几乎看不清李元轨的面孔,却能感觉到他灼热的体息。
她忽然觉出来手臂和肩膀的剧痛,身体也酸软得撑不住,喘息几下说声“没事都是皮肉伤”,话音中却带了哭腔,赶紧闭嘴。
李元轨从她手里拿过匕首,嗤啦一声割了自己半截袍襟,给她裹紧臂伤和肩伤。魏叔玢坐在地上,透过他肩膀上方往火把处看去,那边人影晃动,安三似乎被按倒上了绑,另有一个极魁梧的背影在粗声大气地喊叫着什么。
“我……我没死……为什么?”
魏叔玢迷惑的喃喃自语,让李元轨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你运气好……旁边冒出那个人,扔刀把安三的刀打开了……身手不错。”
“身手不错”是对那人掷刀准头的评价,以吴王殿下一贯矜持高傲的作派而言,给这四个字算是极大的荣宠了。魏叔玢也呛笑了下,脸颊一湿,满眶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溢流下来。
她是面对着有火把处,有些光线照在脸上,李元轨能看清楚。他下意识抬起手,象是要给她擦眼泪。
指尖却又在她肌肤前停顿了,转去一旁,轻轻撩开她眼前几缕披散的发丝。
我现在的模样一定丑得象鬼婆,魏叔玢意识到。帷帽仓促扯落、髻鬟凌乱、披头散发、脸上身上又是血污又是眼泪,妆容不用说也是乱七八糟——比第一次在感业寺偏门外见到他的时候还惨。他们二人真是天生的八字相克……
“……是你啊!”
火把人堆处突然又传来一声叫,然后是轰隆隆的大笑。李元轨如梦初醒地长出一口气,扶着她慢慢站起来,一面向那边走,一面皱着眉说:“我刚瞅了一眼从这边仓库里冒出来那人,好生眼熟……”
确实好生眼熟。魏叔玢被李元轨扶架着右臂,越走腿越软。离她越来越近的那个魁梧背影、从后面都能看到的颔下腮边浓密髭须,怎么越看越象……
那人转侧一下脑袋,魏叔玢和李元轨同时倒吸一口长气。他们都认出这人来了。
“……多亏程大将军了!”这是那裴姓男子的声音,打躬作揖的满是感激谦恭。嘈杂谈论和幢幢人影中,杨信之的高壮影子快速离开人群,迎着李元轨和魏叔玢走过来,压低声音:
“别往前了。那是程刺史……程咬金。”
父母打算以五万绢聘礼将她许嫁给的夫婿,上柱国、宿国公、左领军大将军、原州刺史程咬金。
魏叔玢猛然钉住脚步,李元轨也一样站在了当地,扶着她的手臂动了动,好象要往回缩,但见她委顿不堪的模样,最终没缩回去。杨信之伸一支粗胳膊包揽示意,三人一起调转方向往库区大门走。
“……程大将军接主上敕书,从原州回长安述职,带了一批好马要进献。今日刚进咸阳,想在这里调养几天,把马打理得膘肥体壮再带进宫厩,让主上见了欢喜。他说这里骡马行的商胡不爽利,好料也舍不得供,自己一时兴起,趁夜进库来翻查那家的老底,谁想到正见个混帐胡奴劫持我汉家小娘子,反了天了……”
三人一边步行,杨信之一边低声转述程咬金刚才的解释。贞观六年,程咬金带着左领军大将军的本品出镇为原州刺史,朝野上下皆知那是天子要经营西北,让他去打前站了。这三年,程大将军每年会在冬至元旦间回京考述酬酢,魏叔玢在家里偷瞧过这位混世魔王一次。李元轨和杨信之对他应该更熟悉些。
“他认出你没?”李元轨问杨信之。
“似乎好象……是认出来了。”杨信之愁眉答,“他盯着我看了眼,还想打招呼,被裴二郎接话岔开了。我一想这事不妙,赶紧退开……要是他再认出十四郎,麻烦更大。”
他们还在逃亡中,魏叔玢恍然想到。程咬金是天子近臣,这两天进了京一定会很快面君,也很可能会知道禁军正在拿找吴王元轨……
“大安宫的消息,张士贵守宫不力,禁军统领可能要换将。”李元轨叹口气,“程大将军这时候被调回来,没准儿就是为了接替张士贵。”
然后负责缉拿他们男女逃犯几人么……魏叔玢想到此处,大喘了一口气,只觉伤口痛得更厉害,腿脚也沉重得提迈不起来。
一条手臂环住她腰间,使上了更多力气,也将她的身子拉得更近。
总不能瘫倒在这里不走啊……魏叔玢脸上一热,放弃了推开李元轨的心思,也不再胡思乱想,低下头默默倚靠在他身侧,任他领带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