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宰相千金的婚事,外人男子全都不便插嘴了。柴璎珞叹息一声,放开一直扶着的裴夫人,上前将魏叔玢从地面拉起来:
“这么冷的天,可别在地上坐久了……”
魏叔玢的腿还是软的,身子在发抖,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倚靠在柴璎珞身上,耳中嗡嗡作响,听她用清脆有力的声音说:
“世间儿女婚姻,全由父母尊长作主,那是礼法所在,自古如此,不可违逆。父母自然也都是一心一意为儿女着想,只盼儿女婚后幸福和睦,再无其它私心杂念。这样定下来的婚姻,桩桩件件全都美满妥当,外人无可置喙。”
“私心杂念”一语其中的讽刺意味太过明显,魏叔玢看到父亲都难得地老脸一红,母亲更瞟向自己,神色歉疚。一时间房中似乎如雷般轰响着几个字:
崔氏女!五万绢!崔氏女!五万绢!崔氏女!五万绢!
魏叔玢忽然明白柴璎珞为什么肯冒着得罪宰相的风险,插手别人家事救助自己。这样被父母独断专行安排婚事,对她来说也是切肤之痛吧……但现在当然不是有空想这个的时候。
别人再怎么明帮暗助,能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还是只有自己。
“叔玢忤逆不孝,未报尊亲养育之恩,私逃出门辱没家风,罪无可恕,”魏叔玢忍着泪扬脸向父母说道,“耶娘若一意将女儿嫁入程家,那我也无可抗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报双亲就是。只这一颗心还是自己的,手脚还听自己使唤,刀子剪子绳子井……有一样就够。”
她自己的婚姻,自己作不了主,至少能作主自己的生死?
意料之中地,父母又是一阵喝骂。魏叔玢低了头不言语,也懒得再认真听。今天实在是太漫长的一天,她只觉疲倦入骨,全身已经散了架。
房中的人大概都跟她差不多。此刻应该已过子时,身怀六甲的裴夫人更显筋疲力尽。等魏征骂过这一波住口,倚在墙角的吴王李元轨淡淡道:
“小娘子志节可嘉,也很会赶时候。临汾县主薨逝,有司须得备办仪仗,依礼为县主发丧。小娘子若一意轻生,不妨抓紧行事,说不定还能落个‘为旧主之女生殉陪葬’的名声,比被父母逼婚而死好听得多,魏相脸上也甚有光彩……”
…………这也是人说的话?
“十四舅,你这么说可太不象话!”比小舅舅还年长几岁的女道士蹙眉斥责。
到底还是柴家阿姐向着我,魏叔玢安慰地想。
“——玢娘如果出了事,怎么会被认定成殉葬呢?那明明更象是畏罪自尽啊……”
畏——————
“说的也是,我糊涂了。”李元轨难得认了错,话声还是冷冷的,“当年大哥——前太子建成薨逝,魏公是东宫旧臣,素来以清白忠节自许,都未有生殉之议,哪里轮得到小娘子舍生取义?”
讽刺毒辣到这地步,魏征终于忍不住了,“哼”一声用力挥开袍袖,转身大踏步出门,愤怒的脚步声连串走远。
裴夫人也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向柴璎珞等人弯弯腰,追着丈夫出门而去。
于是……魏叔玢这算是暂时从父母手中逃脱了?
呜地一声,她又哭出来,也不知该算喜极而泣还是心酸难当。
柴璎珞搂着她安慰几句。此时夜已经太深,各人本来都在感业寺里安排了度夜下处,事体既然暂告一段落,便相互道别出门回房,魏叔玢自然只跟着柴璎珞。
主事女官歇宿的卧房离东厢不远,柴璎珞招呼着“阿玢你就跟我同榻迷糊一会儿吧没一两个时辰也就天亮了”,二女走进屋子,下人忙上来伏侍她们洗漱卸妆宽衣。
房里暖炉烧得很热,柴璎珞先让魏叔玢除衣上床卧好,自己才脱卸衣袍,昏暗灯烛下,她雪白胸脯上那一点殷红胎斑分外耀眼。
魏叔玢侧躺在里床,拉好衾被,偏着头看她更衣。那一身宽袍大袖的女官礼衣脱掉后,女道士丰腴起伏的身体曲线暴露无遗。富贵人家子女从小衣食充足,往往长得高挑白嫩,这二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身高更是出众,不亚于平民男子,而且手臂双腿修长,举止轻捷优雅,真是个出色的美人。
可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嫁人成婚。
只着中衣散挽一头黑发的柴璎珞走了过来,上床躺下,笑问魏叔玢:“看着我想什么呢?”
魏叔玢有点不好意思,待她盖好衾被,伸指戳了下她胸前锁骨下方的红斑:“璎姐,你的小字就是由这胎斑来的么?”
“可不是吗。我娘颈子上也有这红斑,我外祖母穆太后也有,虽然大小形状位置都不太一样,可看上去真是血脉相承。所以大业八年我娘回本家生产,产下我以后,外婆抱起来,一眼瞧见我颈子,就大笑说‘这传女不传男的戳记又来了,这回变成了观世音菩萨的璎珞串啦’……”
柴璎珞实在太累,在枕上跟魏叔玢聊着天,语声越来越含糊。魏叔玢不忍再扰她,停止应声,果见她很快沉沉入睡。
魏叔玢却睡不着。她也累,还更伤心焦燥。满腔凄然自怜当中,又夹杂对柴璎珞的感激和对将来的绝望。这次算是把父亲得罪狠了,难道此后终生没法再回家了?
她才十五岁,真的下决心从此在道观里修行炼丹、不问世事,跟这女道士学医著书?
好象……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前景?
静静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女道士悠长的呼吸声,感受她年轻躯体散发出的温热,魏叔玢心绪渐渐平定。
这情形,倒有点象她和好友苏令妤在紫虚观里留宿过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