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荨几乎流出泪:“昔年太学,人人视我为猪狗,哪怕是对我有大恩的亓官微,也仅是把我当成逗趣的玩意儿。唯有殿下,您把我当成人,高居云端的贵人把我当人看。从您眼里我才能把自己和猪狗区分开,我被夺去的不只是姓氏,不只是太守之子的身份,还有做人的资格。日子长了,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走向麻木不仁,我只想活着,尽管要跪在地上向任何人乞求。”看小荨的眼睛,里面切实倒映着他的影子,不对,是太阳轮廓,像一往无前的勇者,而他只是于暗处发出懦弱不堪嘶鸣的亡魂。杨青嗓音干涩,“我初见你,只是想羞辱于你,我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小荨坚定道:“您若是真的想为难我,何必亲自动手,一个眼神,一个暗示,便会有数不清的媚上者将我敲骨吸髓以供上娱,但您没有那样做,您把我当成同等地位的人。”杨青很惶恐,他担不起别人对他的期待,因为他清楚明白自己和别人的期望相去甚远,懦弱者会死于期待的重压。为了自保,杨青迫不及待地举出自己的卑劣例子驳倒小荨。这场告白,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场滑稽的辩论赛。正方选手抛出实例:“您赐我季姓。”反方反驳:“我误以为你与亓官微有私,故意向他示好。”你来我往争论不休,杨青不胜暑意,光点在眼前扩散成光斑,不远处的爬山虎和牵牛花是绿色和蓝色的油彩。小荨摘下帽子,踮脚,单手举高为他遮阳,细密的晶莹汗珠顺着秀挺鼻梁滑落,在地上砸出一闪而逝的黑斑。圆形的暗影遮住了杨青半张脸,他慢慢蹲在地上,像蜷缩在母体内的婴儿,又像茫然无措的孩童,从灵魂里散发出逃避者的懦弱气味。暑气蒸腾,杨青捂着自己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亓官微吗?”小荨一起蹲下,提起亓官微她的表情冷了不止八个度,“因为他背弃了您。”杨青摇头,他放下手,眼神茫然,“真是这样吗?”像在问小荨,又像在问自己。还不等小荨说话,他抬头直视太阳,眼珠刺痛也不肯移开视线,不肯眨眼。好像要叫太阳灼瞎眼睛,烧透流不干的眼泪,还有,还有把他的存在从世界蒸发。“我只有恨他,我只能恨他,不敢直面自己的罪孽,所幸将过错一并推给他,让他替我受烈日灼心的惩罚,自己藏在阴暗的角落苟延残喘。”“你知道吗,其实一直在逃避的人是我。”“殿下……”小荨想捂着杨青的眼睛,却被他不动声色地侧开。他把自己剖开了,把无法说的卑劣心思放在白日,“无法接受自己的无能,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无法接受雍朝的消亡,无法接受母妃的死,无法接受姜远的残疾。我告诉自己,倘若亓官微不开城门,我就能重现雍朝辉煌。”杨青眼眶通红,他看向小荨,颤抖道:“但那是不能的,能救雍朝的是太阳,但我根本不是太阳。”眼睛太疼了,恍惚间他看见了青阳途,那个被他看作失败者,一无是处的君王,最后那张脸又变换成青阳碧。他终于明白了,青羊途分明不待见他,对他也说不上有半分慈父心肠,可为何最后还是选了他坐上王座。大抵是因为,青阳途早已预见雍朝的下场,他怀着恶劣的心思要在地下注视自大的儿子被王座埋葬。小荨抱着杨青,一声接一声地唤:“殿下,我的殿下……”杨青喃喃:“我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惨败;我只有恨他,恨自己的平庸。”杨青挣开她的怀抱,站起身,弯腰捡起了那朵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牵牛,递给她:“这样的我如何能配得上牵牛的喜欢。”杨青走了,走得很快,远去的背影小黑点,小荨虚握着牵牛花,怔道:“我只问您能不能接受,不能便罢了。哪有什么配不配,世上唯有爱与不爱,您只是不爱我。”默默无声的泪珠溅落在花瓣上,正如晨间朝露。……时间一晃过去大半年,时节入冬,烈日炎炎改换银装素裹。十二月的一天,杨青带着张元英在镇上置办年货,正在和肉铺老板唇枪舌战的当口,大衣口袋里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杨青战得火热,没空去管。“前天预定的两斤猪仔骨,今天卖我两斤杂骨,老金啊,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杨青一手牵着张元英,一手拎着装猪骨的塑料袋在案板上砸得哐哐响。老板自知理亏挤着笑脸赔不是“小杨,是哥事做得差了,但有事咱们私下里说,你看,”他往杨青身后排着的长队一指,“咱也别打扰乡亲们置办,私下说,私下说成不?给你补上猪仔骨,再加一斤猪肉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