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舟没有忘记,我察觉到了他颤抖的手。
我就要冲出去,占据我们的身体,但这一刻一只手拉住了我们,那只白皙漂亮的、好像与所有贫瘠和肮脏划清了界限的手。
水从他的指尖滴落,滑入我们的掌心里。水是热的,甚至发烫。我听见了渡舟的心跳,怦怦,怦怦,急剧而高扬。呼吸变重,渡舟跨入浴缸,一池热水泡得人心慌,我们看见了面前的脸,汗珠从他的鬓发上落下来,他的眼睛透着狡黠,澄澈又诱人。我知道今天逃不掉了,我知道不必逃了。
我对于叶清川的欺瞒不仅仅在于我的出现、我的存在、我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尽管它已经在我的心里澎拜了许久。
许多个与他相拥而眠的深夜,我悄悄醒来,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闻到他的味道,属于他自己、属于渡舟的味道。这味道不属于我……不属于我吗?可他分明也贪恋地沉溺在我的怀抱里。他不属于我吗?可他分明看着我的时候也透出爱欲……
此刻又是这样的夜里,我拥抱着叶清川,他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腰身。
亲爱的宝贝你可曾有一瞬宽恕我的狭隘和罪过,我的爱不见天日,我恳请你让它更光明更磊落,我厌倦了居高临下的掌控和自以为的上位者,我也会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祈求你热切的爱。你可不可以属于我。
怀里的身影轻微地动了片刻,我听见他睡意浓重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林沉岩?”
“嗯,”我应了声,埋头在颈间,又闻到他的味道,“我在。”
“过了晚上12点了吧?”他伸腿绕着我,好像这样我就会被完全禁锢,“今天是10号了,你千万不要消失掉。”
“还没到时间,”他身上淡淡的馨香钻入感官,好像悬崖绝壁缓缓引向了柔软的丛林,“根据第四次循环的经验,要到晚上,去校友会之前才会消失。”
透亮的月光落在被子上,月色刮过叶清川的耳廓,一层冷寂的银白色。他醒了些,在昏夜里悬起了心,“那怎么办呢?今天还是不要去校友会了,你就待在家里。”
我提醒他,“渡舟收到了学校的邀请,要上台讲话的。”
空气里飘浮着轻轻的叹息,他仰头看着我,双眸在月色里晶晶亮亮的。琥珀。
“你不能消失,不然我怎么办呢?”叶清川松开手,懊恼地坐起身,“大半夜想得胆战心惊,我都吓饿了。”
我习惯看他的时候板着个脸。我习惯对全世界都板着个脸。
但此刻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身边,被子被他牵连起来,支成了漏风的角。闷闷的感受又充盈了我的胸口,此刻我明白这是欣喜与幸福。
我掀开被子起身,兀自走到了厨房。后面有浅浅的脚步跟上来。我同意渡舟的话语,叶清川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常年舞蹈的身躯总是柔软而轻盈,脚步声淡淡的响在身后,我忽而停下脚步,期待他撞上我后背的无措。
叶清川如愿地撞到我身上,就势环抱住我的腰身,我感受到他的脸庞紧贴着我的背脊。声音在紧贴的身体中传来轻轻的震动,“你别去校友会了吧?”
我拖着他走到冰箱前,在里面翻翻找找,拿出青菜仔细冲洗。我曾在丁梅那里学习过做饭,当丁梅不在家的时候,我给渡舟下过厨。等到渡舟长大了,丁梅问他还记不记得曾经学做菜的时候,渡舟却十分茫然。他当然不记得,他只知道吃我做好的饭。
面条在沸腾的水里起伏翻涌,沸水的声音像是泡腾片溶化,或者绿皮火车启动着慢慢开远。那年我们坐着这样的火车来到大学。
这些声音我都记得,或者在许多时候我能够辨认和联想,不过在更多时刻,我是茫然的。我欺瞒了叶清川,这个从身后拥抱着我的人。
很早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患有听觉失认症,右颞叶对于声音、旋律、曲调的认知障碍,使我在面对许多音韵的时候无所适从。
我喜欢听叶清川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呼唤来到了我的脑海,我听出了他的声线,然后这声线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摇晃着,飘浮着,我辨认着声音里的内容,却看见他的双唇一开一合,语词从我耳畔狡猾地掠过,剩下他话语的余温。
他在说什么?
然后我开始恍惚,又一次好奇,这是谁的声音?
渡舟演奏小提琴的旋律在我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在天台的那些日子里,我看见叶清川在刺耳的、杂乱的乐声里舞蹈,似乎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滑稽而荒诞。但当他走近,我听见了他的喘息,落在我耳边,一呼一吸,我听见了他。
叶清川在说话,这是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