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燕飞楼时,阴沉沉的天幕终于撒起了脾气,雨珠豆子似的洒下来。
刚放好脚蹬的是观一拧眉毛,仰天瞪了老天爷一眼,这时燕飞楼的堂倌已经撑着伞走了过来,他便立马起身接过伞,上前遮住弯腰出来的檀韫。
堂倌垂眼站在马车前,不敢乱看,等檀韫下地后便恭敬地引着两人进入大堂。
是观进门后合伞还给堂倌,又从胸口摸出一张请帖递过去,说:“带路。”
堂倌接过请帖一翻,“是‘两两时’的贵客,两位爷请随小的来。”他折身引路,领着两人从左廊穿进了后院,到了左边的一座小院,“就是这儿了。”他抬手拽了拽院门口的铃铛。
傅山游的近身侍卫荣木快步赶到门口,朝檀韫作揖,“见过七爷。”他示意堂倌退下,侧身道,“请七爷随在下来,主子正在雅间。”
几人进了院子,廊下一排芙蓉式长窗,中间敞着一扇,门口用白釉剔花筒瓶装摆了两枝垂瓣菊花,色如桃花,瓣如雪丝。檀韫俯身轻嗅,花香清甘,问:“这花叫什么名儿?”
“家兄府中的‘蝶仙’。”正坐在红花雕卷草纹方桌边握笔写字的人搁下笔,起身往外走了两步,笑着说,“咱们也是有阵子没见了,上回见还是腊月间一道踏雪寻梅那次。”
檀韫进门扶着傅山游回身落座,自己则在对座落座,也笑着说:“是啊,这年头年尾都是最忙的,今儿出来得也晚了些,让你久等,切莫见怪。”
傅山游摇头,“你是要办差的,我却得闲,自然该依你的空闲。是我对不住你,你本就忙得脚不沾地,我还给你添麻烦。”
说话间,傅山游重新提笔,他眼睛看不见,写字却不用工具辅助,不细看的话和常人并无不同,落笔也是行行工整,没有半点差漏,檀韫知道这是他从幼时起便日夜苦练的结果。
荣木端了茶水点心来,给檀韫倒了杯茶,将另一杯放在公子习惯的位置,呵腰退了出去。
傅山游说:“我新得的好松萝,你品一品。”
檀韫捧起茶杯,茶水梨花颜色,喝一口,也是饮如嚼雪,便说:“是好茶。你请我来的意思,我都明白,请侯爷宽心,没什么事儿。”
“御前没小事。”傅山游蘸了墨,“淑妃从前在侯府娇惯了,做事没章程,但也确实没什么心眼儿,只是宫里和侯府不一样,说话做事都得谨慎再谨慎,她入宫的时候舅舅舅母跟她叮嘱得嘴皮子都磨破了,没想到她还是左耳进右耳出。这次的事儿也是她太没分寸,还想着三表妹的婚事是家事,就没让脑子转转弯,多想想你的身份,这不,就闹了笑话,惹怒了陛下么?至于三表妹,舅舅舅母已经训斥过她了,绝不会叫她搅扰你……这是舅舅托我跟你说的。”
檀韫来时就觉得奇怪,因为上一世傅山游只是写了封信给他,信中替文真侯说明情由,而不是特意请他喝杯茶。他笑道:“看来渡洲另有吩咐。”
“是请求。”傅山游点了点手下的洒金纸,“家兄想做一扇百书屏,要遍集大家,如此哪里少得了驰兰的笔墨?”
这事儿翠尾已经从国子监的那几个学生口中探到了,檀韫也不惊讶,“能让世子瞧上,是我的福气,只是宦官的字,不会让世子嫌恶吗?”
“兄长只认字。”傅山游说,“荣木,备纸。”
荣木进屋打开随行携带的匣子,取出一张兰花洒金纸放在檀韫面前,又从笔架上取了根剔红流水纹笔奉上。檀韫接过笔,说:“写什么呢?”
“要不写篇《心经》吧,”傅山游说,“家兄日日躁动,待屏风做好了立在他的书房,叫他日日对经静心。”
傅世子都躁动好多年了,一篇心经就把他摁下去了?檀韫笑了笑,蘸墨写起来。
“驰兰,”期间,傅山游随口道,“你觉得我那三表妹如何?”
“恕我冒昧,我都没有见过令妹,‘如何’不出来,我还好奇令妹是在哪儿见过我呢。”在檀韫看来,许家三姑娘是当真倾慕他,还是只是淑妃扯的借口都还未可知。
“我也不知,不过想来倾慕一个人便是这样吧,在人家不知道的地方偷偷瞧一眼,就能记许久。”傅山游说,“三表妹是没盼头了,你要不要带句话给她,就当做个回应。”
檀韫说:“许三姑娘聪慧伶俐,他日自有良配。”
傅山游说:“我会把话带给她,不过我也好奇,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叫你动心。”
“我不是全乎人,不想这个。”檀韫说。
傅山游说:“可你亦有心。”
“实话说,我没有想过娶妻纳妾,也没想过找个知心人。”檀韫说,“你也不要笑话我,你比我大一岁,还是个正常男子,不也没娶妻吗?”
傅山游笑起来,“我是个瞎子。”
“但你没有因此有丝毫逊色,”檀韫拆穿,“这只是你推拒婚事的借口。”
傅山游默认了,说:“瞎子过起日子来是有些不便,夫妻俩是要相互扶持着过一生的,我在婚事上慎重些,对姑娘家和自己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