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以来,徐正清和徐钻天都像是共用一副肉身的两个人,每当其中的一个现身,另一个就化为幽影,他们时时警惕着对方,也处处对立,但他们依旧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将女人看作是附庸之物,她们就像是更加迷人的马和狗,供男人们豢养、欣赏、炫耀、把玩……只要不把她们当作人,一切都可以完美无缺。而一旦你头脑发热,只因她们也说着和你类似的语言,你就把她们当成是和你同类的“人”,认认真真地看待她们,以至于向她们吐露心声,那她们就不再是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世界的拯救者,而只会把男人引向毁灭的道路。詹盛言在女人身上犯下的愚蠢错误,简直令徐正清有些恨他,但恨归恨,他仍旧没办法把责任全怪在他身上——人各有命,谁叫这小子天生就是满路桃花的命呢!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死党,徐正清也只好——倘若再没有奇迹的话——依照詹盛言的“遗嘱”,替他照管好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朵娇花。他必须把那个祝书影,从死牢里送去紫禁城。徐正清穿上了外衣,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气里乘轿而去。雨竹将他送下楼,回房已没了睡意。她坐下来托着腮,回想起昨夜间宛转枕屏的风光,继而又想起徐钻天送她的礼物。“这一对丹砂琥珀耳坠子原是土司夫人所有,我一眼就看上了,专门留下来给你。结果回京一通臭忙,就全抛在脑后了,昨儿才想起来。喏,小妖精……”她拨弄着撂在妆台上的那副耳坠,蓦然被矛盾的情绪攫住。大多数时候,她都庆幸她是龙雨竹;她的姿色和身材都不算顶尖,头脑也算不上出类拔萃,但她有一颗和大多数女人完全两样的心。谈情说爱对她而言就像男人们之间的吃饭喝酒,要么是消遣,要么是为了争夺某种利益而做的铺垫。她上床也活像男人上酒桌,不管上了头曾怎样地满口胡话、热泪盈眶,只要一拴上裙子,她就立马冷静下来,所以她很少吃亏,也从没受过骗。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刻,比如眼下这一个日夜交替的晦暗时刻,雨竹也会特别想尝一尝神魂颠倒地爱着一个人,甘愿为他去做到一切、放弃一切,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感受?最终,她无聊地嘟囔了一声,抛开耳坠,打个呵欠,又钻进了被窝。一眠无梦。[1]北斗天枢中的贪狼星被认为是智星,道教有说法,贪狼星会下降凡间度化众人、带来和平。唐代名将郭子仪就被认为是贪狼星下凡。[2]凶气所出称为“放曜”。[3]句出〔唐〕李世民《赐萧瑀》。[4]句出《老子》二十八章,形容明知是非黑白,却能保持暗昧,如无所见。《万艳书贰上册》(17)十六拼一醉书影的梦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家,家中那一条长长的甬道与死而复生的蝴蝶,她于今只梦见血。遍地的血腥,她不是在血里头追和逃,就是在血里找,她找来找去,却既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也什么都找不到……自那电闪雷鸣的一夜后,夜夜动荡,她竟再未有过一宵安枕。新至的一夜,又有隐隐的雷霆从天穹滚落。书影强迫自己闭上眼,只觉眼帘后一抖一抖地亮起来,又倏然晦暗。继而,她便觉口鼻处一阵烘热,是一只手轻轻覆住了她。书影打了个冷战,她睁开眼,便见詹叔叔坐在那儿,就像那一夜一样,就连他的下一个动作、对她所说的话也一模一样。“影儿,醒了?是叔叔,别出声。”他摸索着向她俯下腰。风声在怒吼,折断了树枝。他好沉!尽管她天天都接触他的身体——这一具她不停为之端水、喂食、清洁的身体——却依然没料到,当它整个压覆于她的身体之上时,居然会这样沉!他不再仅仅是一方冰凉结实的额头、一抹被皱痕刻花的嘴角或手背上结痂的皮肤、又刺又硬的胡茬子……他变成了一整个儿令人骇异的沉重力量,几乎在刹那间就将她囫囵压碎、铲走。书影感到自己被从内到外地翻卷出来,四下飞散,她完完全全地为他所拥有,仿如一根羽毛被强风所拥有。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夜晚在一片惨酷的明亮里爆炸。书影蓦地里哭起来,“叔叔……”她在他的嘴里叫他,“叔叔、叔叔……”她唤,她呢喃。而后她就醒了。窗外一片虫声,月明风静。有那么一小会儿,书影沉浸在余梦中,全身都是轻盈的、纯粹的;她没有身份,也没有过去,只不过是一股浑然涌动的欲望。然而,待最后一缕模糊的神思也回到躯壳,书影立即就羞愧得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