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堂哥?”“哦,就才那人,那是我二叔的长子,不过年纪比我大些,我俩都是‘梦’字辈的,他叫柳梦原,是门中的‘白纸扇’。”万漪回忆起适才那人来,果然与柳梦斋依稀相似,但眉眼更粗糙些,又生着一张狮子阔口,虽气质甚佳,但单论起五官来,却远不及眼前这一副无可挑剔的精致锐利。不过她自不便对别人的亲戚品头论足,就只笑笑说:“‘白纸扇’是不是出谋划策的,像诸葛亮一样的角色?”“行啊你,这也通!对,差不多,他管联络门户,也兼管账房,常帮总管上账。老爷子素恨我花钱大手大脚,总在账上卡我,还好这位堂哥手下留情,时常接济我一些。”“合着您才管那位少爷要钱花来着?”“干吗,笑话我呀?”“不不不,哪儿会!伸手就能要来钱花,那可是我们这一行里最叫人钦佩的。”万漪忘形地开了个小玩笑,但她马上就怕了,急急分辩道,“大爷,请您别动气,我不该拿您和我们当姑娘的打比。”“有什么不能比?我才自个儿不也这么打比来着?”他不单没显露出丝毫愠怒,反而绽开了一种奕奕的笑容。他整齐的牙齿叫她心乱如麻,以至于她漏掉了他接下来的话……“嗯,您说什么?”“我说咱俩谁也不比谁高贵,不过是男盗女娼,天生一对。欸,你好像也做过贼呀。”他也开起了她的玩笑;他笑起来可真坏。一下子,万漪从脖子到脸蛋一片绯红,“我能不能问问您,您究竟是怎么晓得我、我做过贼呀?”柳梦斋哈哈大笑,他记得那一天,因她的秘密落在他耳程之内,所以他就狠狠捉弄了她一下——“你偷了别人的钱袋。错了,是别人偷了你的钱袋。”——然后才把那钱袋抛给她。他这是怎么了?他向来是信口开河、玩世不恭,好像还从没对谁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真心话。可能是因为他曾见过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说话、如何行事,但也不完全是。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罕见的温柔,不是用来索要昂贵礼物的那种温柔,是什么都理解、什么都照耀的温柔。柳梦斋忖度片刻,就决定把自己交给那股敞开心扉的涌动,对她做一个实话实说的人。“我怎么晓得你做过贼呀?这个,你还真猜不到,其实就靠我这一身贼本事。告诉你吧,我非但有三只手,还有顺风耳。不过这份能耐只有教我的师父知道,他过世后,我就一直藏着,你也别往外头说,说了我也不会认。否则要叫人知道,他们就该躲开我说话了,那可就少了好些乐子。怎么,瞧你这样子,当我吹牛呀?”他不容她分说,背身就走开,“来,你亲自验证。我去那边,你在这头儿小声和我说话,看我听不听得清。”他走回外间,见金元宝仍在呼呼大睡着。柳梦斋就地蹲下来,将一手摁住狗儿毛发厚实的背部,冲里头喊了声:“我问你,当个贼,滋味如何?”金元宝被呵得猛一抽,抖动着翻起身。柳梦斋拿手安抚着它,侧耳细听,听到浮尘如闪亮的蚕丝,一缕缕由他耳边编织而过。“滋味……就是眼下这样,心头乱跳,两腿发软。那夜里做贼时,就这样。我自个儿也犯糊涂,怎么一到您跟前,我就自觉像个贼?可我明明没偷过您什么呀!”万漪相信他耳力好,但她绝不信他离得那样远,还能听到她双手掩面、咕哝而出的悄语。若不然,她准不会把心声轻易地吐露。那倒不是因为她如何珍视自个儿的心声,她只为它而感到无比的羞愧。要真让他听到——随便谁听到,她准得被笑话死。尽管她什么也没让他听见,可依旧被怯意吞没。过后好久,她才敢把脸儿从手掌后探出,继之她就吓了一跳。怎么他的脚步也是贼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已将他带回她面前。她突然间害羞得要命。柳梦斋早已经历过各式各样的眉意目语,他能够欣赏那些名姝所表演的羞态,但再也无法被真正击中。而此刻,当这少女笨拙地又想把自己藏起来时,他却感到她双颊上的火焰漫入他心间。柳梦斋抓牢她两手,不许她再遮挡住那一张红晕睑痕、绿凝眉妩的容颜。他俯下身细望她,感慨了一声:“我错得太离谱了……”万漪轻颤着低问:“您说什么?”这就是那一种最古老的法术起效之时:柳梦斋面前这女子本没什么大不同,但他自己的目光,正是他自己的目光,让万漪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从前我怎会认为,槐花胡同里最美的是蒋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