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杂种,疼吗?”隔了这么久之后再一次听到她,哪怕她那动人的嗓音说的是难以入耳的脏话,詹盛言也感到心旌摇曳,犹如夙昔半醉时听她在他怀里头唱艳曲。他忍不住笑起来,“疼得要命。所以,你开心吗?”“开心。”她一点儿也没笑,光是拿银钎子一下一下戳着手里的水烟袋,“让我再开心些。”“遵命,我的大姑娘。”詹盛言回答完白凤,就把脸朝着行刑官的方向点点头,“附耳过来。”行刑官兴奋难抑地靠上前,等受刑者说出宝藏的下落。詹盛言张开嘴,一口咬住对方的颈动脉。其他几个帮手一拥而上,拼命拉开他们俩。詹盛言早就不剩什么力气了,那一口咬得很浅,行刑官捂住脖子,大声咆哮着,回身抄起了一根烧红的烙铁。当烟雾和煳味在室内弥漫时,白凤的嘴角终于挂上了一抹满足的笑意。就此,所有施加于他肉身的酷刑骤变为对她幽魂的取悦。看着他被凌虐得越狠,白凤就越开心,而看着她开心,他也感到了久违的开心。自从他们那可怖的新婚之夜,詹盛言就没再见过白凤,但她的情形也零零星星飘入他耳中。他听说她身心俱毁、穷窘疯癫,听说她沦落在窑子街受尽了炎凉苦楚,他也听说她最终赤条条被冻毙于雪夜,就在那所曾造就过她无数风流繁华的艳窟大门前……假如说詹盛言曾有过什么人生信条的话,那就是父亲从小教他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一部《孙子兵法》,“将者,智、信、仁、勇、严”。他已动用了他的才智谋略、赏罚有信令白凤足数抵偿了她曾对珍珍,还有对他的心所犯下的罪孽;接下来,轮到他以勇敢无畏、严明纪律来抵偿她和她的心了。“盛公爷,何苦受这份罪呢?财与祸同去,身与家举安,早招供,早解脱。”新的一天,行刑官又拿老一套来诱劝他。白凤却把一双华彩簇簇的眼睛向他盼睐着,“解脱?狗杂种,你先拍着胸口问一问自己,配不配享那解脱的清净?”詹盛言当然知道自己不配。他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嘶喘着,运起全身的余力把口里的血,还有因疼痛而咬碎的牙齿一起啐到行刑官脸上。行刑官抹抹脸,冷笑一声,抽出剔刀,顺着他肋骨根部刮下去。说到底,他始终是一名合格的将领。这冷酷的一切,只不过出于他那永也无法磨灭的仁慈之心。后来他痛晕了过去,神志再恢复时,室内已空无旁人,太阳也落山了。眼瞎了之后,他就没法再准确地数算日子,但他能感到周遭的空气已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暖意,冰冷彻骨,所以天肯定黑了吧。他挣扎着吐掉嘴巴里干结的血块,忽有谁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紧跟着,她就揭开他眼帘的一片漆黑走进来,但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她。她完全变了样,鼻骨歪斜,下巴断裂,整张脸遍布血痕与冻伤,身上也不着一缕,只披挂着鳞片般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在流淌着血和脓……詹盛言傻在那儿,直到白凤对他一笑,“我瞧起来怎么样?”他摁定了心神,温柔地恭维她,“美极了。”“有多美?”她一说话,一条肉红色的瘢痕就在嘴角翻动。“倾城绝代。”他盯着她说。“可倾几城?堪绝几代?”她总是能逼到他笑出来为止。詹盛言就含笑摇摇头,“大姑娘你岂止有倾绝之力,简直是美到肉白骨、生死人。在这里,我就是一把带气的骨头,但只要看上你一眼,我就能再撑过一天。”白凤用那张彻底被摧毁的面孔对着他慢悠悠笑出来,她走来他身旁坐下,“我的二爷,你怎地还不开口问,我有没有原谅你?”詹盛言但觉这一问直问得他五内空茫,他实不知如何作答,便只好也对她一笑。白凤伸手握住了他。那一刹,詹盛言仿似拿盲眼由高处俯望而下,他看到他与她赤身裸体地依偎在一起,两个人一样是面目全非、体无完肤,他翻过手回握了她,拿自己指骨外露的手摩挲着她的。她的皮肤冷得像蛇。自从这一天,白凤待他就和善多了。在他受刑时,她仍然脂光粉艳地俏立着,但不再动不动就冷嘲热讽,她直视他的无助和痛苦,一面说着些安抚他、鼓励他的话。等他一身血污地被扔到那张烂草席上,她就轻抚着他前额,拿自己冰凉的身体陪伴他躺过终夜。有两次他被吊在铁索上过夜,她就把烟嘴塞进他口内为他提神,“我记得你说过,你少时也常被这样吊着,是吗?”“没错。”他就对她讲起来,讲自己在初学箭术时,手肘和肩膀也是像这样被吊起在两条能够自由旋转的铁索里,以便他向四面转圈射箭时,肩臂的动作还能够丝毫不走形。他又讲起了骑术、讲起战争……讲着讲着,他就挣脱枷锁,穿过了牢狱的铁壁,他回到了那些令他感到安心的地方,他闻见女人的脂粉香,又闻见熟悉的火药味,他一脚踏进父亲的兵器库,望见一件件铠甲铺排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声战鼓,它们自己就会提刀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