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地步,沈矜知道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晏然立刻就胆寒了,辜负恩师的愧疚与做错事的羞惭,一齐压着他低下头。相反,穆济河就很镇定:“耽误了学业,是我们的过错,先生,我们会好好反省的。”沈矜道:“我问的是这个吗?”穆济河笑道:“我和晏儿好上的事吗?”晏然打了个哆嗦。“也就这几天,老师,没敢让您为难。”一册书卷兜头砸过来,在穆济河脚下摔出响亮的声音。沈矜面色沉凝:“你再跟我耍滑头?”沈矜说:“官府下征辟文书,少有考察真才实学的,大多依据民间声望,无非孝悌二字。你二人都有父母健在,本身又是师兄弟,怎么能做出违背人伦的事情?”穆济河不避不让:“先生,我不懂,有严重到这地步吗?书生嗜酒、嫖妓的也不少,嗜酒、嫖妓还能博得酒中谪仙、花街丞相的美名,与之相比,我与晏儿不过是寻常的合欢罢了。”“阴阳失序,终非正道。古有高祖避战耽于男色,又有哀帝禅位、成帝专宠,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怎么你们如今还要蹈这覆辙?”穆济河道:“先生,请您明鉴。纣王酒池肉林,幽王烽火戏诸侯,能说是褒姒与妲己的错吗?可见从来就没什么红颜祸水、蓝颜祸水,而是嫁祸、迁怒罢了。”晏然一句话也不敢说。沈矜静了一会儿,点点头:“好,你是这样想的。晏然呢?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既然如此,你们两个最近都不要来书院了,滚回家去面壁,想清楚了再说。”堂下一片死寂。片刻后,穆济河深深向沈矜行了拜礼,抽身而退,然而晏然还在原地不动,他退到门外,回头看晏然。扑通一声,晏然竟跪下。“先生教训的是,”他鼻音很重,“学生知错,以后不敢再犯。求先生不要赶学生走!”他缩着窄窄的肩背,羸弱,像当年十一二岁,独自在冬雨天来到沈府门前。穷苦出身的孩儿,全族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读书出人头地之上,哪怕冻死在雨夜,也要拜入学塾。他可能一时犯傻,却不会忘记这份刺骨的初衷。穆济河站在门外静静看着他。半晌,沈育心脏狂跳起来,听得沈矜沉沉叹了口气。相决绝沈育轻手轻脚关上门,走过父亲窗前,夜色已浓,屋里油灯将灯罩描绘的墨梅映上白墙。沈矜垂头坐在灯前,背对窗扇,长叹一声,喃喃自语:“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育人诗书却于德行有损,是师之过。”转过回廊,母亲提着夜宵食盒,给无心进食的沈矜送饭,看见儿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沈育道:“嘘,阿娘,我去去就回。”芙蓉巷夜深人静,星光洒在水沟里,沈育的倒影一闪而过。穆济河家住芙蓉巷隔壁,是个普通的两进院,后墙根下一颗老树,长出房檐。小时候沈育不知道爬过多少回,和穆济河对彼此后院都熟门熟路,翻进院里,左边就是穆济河的屋子。灯已经熄了。正要过去,头上被砸了一块石子。沈育抬头,看见屋顶上躺着个人,翘腿没个正形。穆济河叼着草根,瞥他一眼,沈育便攀着瓦当翻身上屋。“随便坐。”穆济河道。沈育笑道:“随便坐扎屁股的屋顶?”“不然呢?给你泡壶热茶,扫榻相应?抱歉了,我这人就是放肆无羁,不知礼数。”语气冲得很。沈育在正脊上坐下,的确硌屁股得很。穆济河躺在斜顶上,一脚蹬蹲脊兽,那飞鹏脊兽高展的翅膀被他踩得污脏。沈育道:“所以说你这人没志向。没志气的人,只在乎自己的本心。晏然和你截然相反,他心里装的太多了,什么都放不下。你们两个做出不同的选择,我半点都不稀奇。”穆济河懒懒道:“好哇,你大半夜来教训我?”“我怕你想不开,”沈育白眼道,“你可把我爹气死了,都怀疑起自己的教育之道。那是我爹叫你自己面壁,没打算告诉你爹娘,不然,你现在就不是半夜看星星,而是半夜跪祠堂了。”穆济河鼻腔里哼一声。沈育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气?这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治不了他。沈育和他并肩躺在斜顶,看同一片星空。若要眺望瞻远,自有城墙观楼,人登临高楼如鹤立鸡群,顿时豪气干云,看尽沱河嶂山,看到北边原野,然而终究有尽时。就地躺倒在平房屋顶,星河却广袤无垠,海阔天高,往往在穆济河这样的人手中,因为他什么都不要,所以想做什么都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