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跟你讲的。”
他说,人在受到巨大伤害后,会本能地将自己?包裹、封闭起来。潜意识不再去想。
但哪怕偶尔想起边边角角,也会太痛,痛到想死。大概是初二的时候,他有次意外摔倒,膝盖疼得?要命,疼得?脑袋都?懵了。他因此?发现,生理上的疼痛会叫他短暂放下心理上的痛苦。后来,他开?始习惯性地割伤自己?,用一种新的痛去掩盖旧的痛,去放空,去忘记。
脑子空了,似乎就能假装忘记了,像一种机体的自我保护。有段时间,居然是有用的。
但陈慕章碰到他的那一刻,一些尘封在脑子里的、不愿意去回?想的事?,又浮出?水面?。被拼命压藏在地下室的骷髅一下全?钻跑了出?来。
比起所谓的洁净或侮辱,更?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的无力?,无法?掌控,被碾压。
可在宿舍事?件后的一段时间,他很平静,也很冷静,像什么事?没有。他告诉爸爸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燕回?南冲进医院,把头被砸破还躺在病床的陈慕章拖下病床,连踢带踹。要不是医生护士赶来及时,他得?再进一次手术室。
陈乾商跟章仪乙依然是道歉加赔偿。多少年过去了,物价涨了,他们的赔偿金也涨了,愿意赔付八十万。
燕回?南不要,要学校按规办事?,把陈慕章开?除。
陈慕章给燕羽道了歉,全?校通报批评。校领导说,要高三了,同学那么多年,得?饶人处且饶人。
燕羽不肯松口,燕回?南这次完全?支持儿子,或许是为了弥补什么。他写信到教育局投诉。领导很重视,亲自询问了解,说等开?学一定给个公正的结果。
所以那个暑假,燕羽把自己?装进一个安全?的罩子里,仍在自我保护。
他觉得?这件事?会得?到解决。
他甚至情绪好?转了些,一边集训、演出?、比赛,一边等结果。
九月开?学第一天,陈慕章没来;但一周后,他正常来上课了,他没被开?除。校领导对燕羽说,陈慕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抑郁了,还割腕自残;你也不希望逼你的同学去死吧。
很讽刺,奚音附日常就总有学生装抑郁,觉得?很酷很特别?,能吸引注意。而真正的抑郁往往沉默无声、隐藏水下。
但奚音附管理严格,处罚也分明;哪怕有学生装抑郁做自残状想逃脱罪责,学校也总是依规办事?。可陈慕章是特例。
那天,陈乾商出?现在琴房,劝燕羽不要太较真,顺便告诉他,12岁那年,他和?他父亲做了什么交易。
燕羽没再描述那天及之后,他经历了怎样的精神摧毁,他只是重复了一遍:“按照校规,他是一定要被开?除的。”
在那之前,他好?像还能坚持,还能勉强给自己?打造出?一个保护罩,苦苦支撑。但突然一下,那个罩子被打碎了,他也像是垮了。
“黎里,我以为这个世界,是有道理的。有正义、公平这些基本的东西。真和?假,好?和?坏,都?有它的归处。但其实,”燕羽摇了摇头,“或许没有。”
他扭头:“黎里,你觉得?有吗?”
黎里说不出?话,太沉重了,她早已被压得?喘不过气。
“或许也有,”燕羽微笑一下,“只是,我们能量不够,所以它不会轻易落到我们手里。”
黎里想张口,说他已经是顶级优秀,可她突然很无力?。他明明是顶级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几乎是多少年难遇的一个天才。他已经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能走到的最优秀的程度了,可……
或许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他心里始终在意的、无法?释怀的、一直在对抗着?的,究竟是什么。
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对不公不平、对现实黑暗的痛与恨。或许人活一生,终究要体验这种苦。可在太过年少的岁月便尝得?,那该是怎样一种摧残。
在她说不出?话来的间隙,他又笑了下,多年前那个夜里,章仪乙送他去的医院,国际医疗部。他当时年幼,以为师母心疼他,其实不过是为了熟人运作,遮掩就医记录。
他问:“黎里,为什么人可以这么……卑劣?而世界的能量,却偏偏掌握在这些人手里。”
黎里觉得?她必须说点什么,否则,他一个人太孤独,太单薄了,她有些发抖,道:“我能做点什么吗?燕羽,我能做点什么,让你好?受一点。只要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去做。”
他放空许久,摇了摇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待在这里,让我能看见就好?。”他身子沉下去,头一歪,靠在她肩头,
黎里一怔,苦痛的心像是忽然被抚平。她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是否也有这种力?量。但她希望她有。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燕羽的手冰凉,干燥,起先任她握着?,后来,回?握住她。
“我其实理解我爸爸的痛苦,他应该也在夜里哭过很多回?,哭他的无能为力?。所以我还想努力?,积攒能量。保护好?我的家人——包括你。”
黎里一下差点涌出?热泪,怕他看见,拼命忍住了。她歪头靠在他头上,在心里一字一句道,燕羽,别?怕啊,我也会努力?,会努力?保护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