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高大为看到了一条龙。
这是一条通体皆是水花的巨龙,水头翻涌,浊浪排空,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狰狞。它扭动着身躯,正沿着利民沟狭长的槽道飞速扑过来。所到之处,沟渠被灌满,蓬草被淹没,矮树与棚舍被冲垮,沟底的所有东西都被水势席卷一空。
仅仅只是一时恍神,队列最后的几名骑兵来不及出声,便连人带马被这股洪水吞没。高大为这才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吼道:“不要停,向前跑!”
他不愧是积年老将,一念便抓到了关键。这条利民沟的河床有两丈多深,情急之下,根本攀爬不上去,几下就被洪水冲走了。唯一的逃生之路,是沿着沟底向前疾驰,紧贴坡边,边跑边往上切,才能勉强赶在洪水冲过来之前攀上河岸。
骑兵们本来沉浸在抓到太子的喜悦中,却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惊慌。反应比较慢的几个,一下子便被淹没了。其他人吓得纷纷刺马疾行,队伍登时散乱不堪。
在他们前面,那个假太子也开始加速跑起来。
于是,刚刚还是杀气腾腾的围捕,一下子变成了生死竞速。他们谁也顾不得谁,都埋头狂抽着坐骑,跃前狂奔。身后的水龙奔腾着、咆哮着,以无可逃避的姿态向前推进,一口口,一个个地把吊尾的倒霉鬼们吃掉。这让幸存者们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高大为反应最快,坐骑最精悍,所以跑得比其他人都要突前一些,几乎可以望到假太子的脊背。他咬紧牙关,拼命抑制住自己挥刀劈上去的,继续催动马匹。
突然之间,他看到假太子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假太子猛一提缰绳,双腿猛夹,让坐骑向前高高跃起了一下。高大为登时醒悟,急忙也做了同样的姿势,侥幸跃了过去。可他身后那些骑兵,却来不及反应。只听马匹们突然发出痛苦的悲鸣,前蹄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朝前弯折跪地,把主人甩了出去。
而后面的骑兵仍保持着高速,狠狠撞在前方的马匹身上。一个撞一个,接连不断,人与马挤撞成一大团惊慌失措的肉堆。那些幸存的骑兵还没爬起,便被转瞬而至的洪水卷走。
原来在这个位置,早早横着一根树干。树干很长,几乎横穿整个沟底,像是咽喉里的一根鱼刺。而且四周满是蒿草,若非事先知道,谁也想不到这里还暗藏了机关。
区区一根木头,居然断送了足足两个哨的精锐骑兵。
毫无疑问,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一个精心构建的陷阱。假太子把他们引入利民沟,又在前方设置了障碍,就是为了等洪水灌进来,把这些骑兵都干掉。
可高大为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家伙怎么会如此熟悉当地水文?怎么会在仓促间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假太子背影,一种绝望的怒意,从高大为胸中勃发。他此时什么都不顾了,哪怕拼了自己淹死,也要把这个可恶的家伙一起拖下去。
高大为松开马镫,整个人勉强弓起腰来,大腿蜷缩蓄势。然后他拔出腰间的一把短匕,狠狠刺了一下坐骑侧脖,鲜血直流。坐骑骤然吃痛,拼尽全力朝前又顶上去半个身子,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追近到五尺。与此同时,高大为奋力一蹬,整个人借势朝着那家伙的背上跳去。
如果直接把他撞到地上,两人正好同归于尽;即使不能,对方坐骑突然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也决计跑不过身后的水龙。
可让高大为完全没想到的是,那个假太子居然在同一瞬间,身子朝上跳去。
他要干什么?
高大为不知道,但他已经飞跃起来,此时只能在半空伸开双臂,猛然抱住了对方的腿。借着闪电偶尔划过的暗光,他认出了对方的面孔——正是那个率先闯入校场、坏了靳头儿好事的家伙,恍惚听人喊过他的名字,好像叫吴定缘?
甭管叫什么,这下你死定了吧!
高大为大吼着抱紧他的腿,可旋即发觉那人居然没有下坠,难道他会飞不成?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吴定缘的双臂,正紧紧抓住一根粗大的藤绳,藤绳的另外一端伸展到右侧的河坡顶端。
水龙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直接将两人的坐骑卷走。吴定缘抱着藤绳,高大为又抱着吴定缘的腿,两人如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在剧烈的水流冲击下摇摇欲坠。高大为感觉到对方试图要踹开自己,于是把腿抱得更紧了些。
可这时怪事出现了,吴定缘的踢踹动作突然一顿,然后安静下来,似乎陷入了犹豫。高大为不明白这个生死关头有什么好犹豫的,但这是最后的好机会。他拼命扭动身躯,要把这个混蛋一起拖下龙宫里头去。
不出数息,对方不知为何,居然松开了藤绳,大概是彻底放弃了抵抗。高大为心中大喜:“成了!死定了!”往下狠狠一拉,两人猛然往河里坠去。可就在这时,河岸边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举起飞石,狠狠地砸向高大为,另外一人则扔出了另外一根藤绳,套住了吴定缘的脖子。
那石块又尖又硬,直接砸塌了高大为的鼻梁,鲜血四溅。他疼得大叫一声,双手松开大腿。而那根新的藤绳,恰好缠住了吴定缘的脖子,把他向上面吊拽去。两人一上一下,登时分开,吴定缘伸手用力扒住岸边的一瞬间,高大为“扑通”一声坠入汹涌的水流,几下便不见了。
藤绳继续向上拖曳,只是短短数丈,便让吴定缘感觉如同身受绞刑一样。等到他被拖上坡顶,绳索徐徐松开,吴定缘不由得趴在地上,单手捂着咽喉拼命喘息,脸色难看得像是一只吊死鬼。
“苏姐姐你猜对了。”昨叶何放下手里的石头,拍手笑道。
苏荆溪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伸手去抚吴定缘的脊背。过了许久,他方才勉强恢复精神。苏荆溪双眼直视着他:“不许说谎。刚才是不是有那么一瞬,你觉得还是死了算了?”
吴定缘像是一个偷点心被抓到的小伙计,心虚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比起接下来要面对的麻烦,还不如死掉简单点?”
“是……”
吴定缘本以为苏荆溪会出言劝慰,不料她只是摇头:“先前是太子,现在是你,还有于司直也是。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一个个都这般脆弱、这般糊涂,做不到便扔开,比三岁娃娃还任性。”
“那你要我怎么做!”吴定缘一捶地面,泥浆溅起。
“这件事,别人做不得主。”苏荆溪的语气依旧冷静,像一位夫子在教训顽劣的学生,“你不知道怎么做,是因为你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这只能由你来决定,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我不能,佛母不能,太子、吴不平和铁铉也不能,对了,连老天爷也不能,别总想着扔铜钱解决。天道无常,汝命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