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的坤宁宫一片黑暗,不见烛火,也没有声音,八成皇后和侍女们已经安歇了。吴定缘毕竟是来报信的,不是搞刺杀,径直闯入皇后寝宫不太合适。但是他不确定皇后身边是否有汉王的人,所以稳妥起见还是观察一下比较好,正好他也喘口气——刚才那一番折腾委实太耗精力了。
这一趴,就是一个多时辰。快到天明之际,吴定缘终于听到动静了。
一个小宫女端着个虎子,朝着暖阁方向走来。按规矩,用过的夜虎子有臊臭味,早上必须搁到殿外的净角,再由负责洒扫的婢女挪走。可是今天雨实在太大,这宫女懒得撑伞出去,索性把虎子放在暖阁下方,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背后猛然勒住她的脖子,小宫女吓得浑身僵直,怀里的虎子几乎抱不住。吴定缘把她拖到暖阁旁的角落,压低嗓音问道:“张皇后可是在里面睡觉?”
小宫女拼命摇头。
“不在?那是在交泰宫还是乾清宫?”
小宫女还是摇头。
吴定缘眉头一皱,这便奇怪了。这大半夜的,还下着大雨,张皇后能去哪里?他把胳膊放松了一点:“你如果喊出声,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小宫女浑身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但乖乖地闭上了嘴。吴定缘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呃……呃……”小宫女的表情很是古怪。吴定缘逼问她一句,小宫女这才小声回答:“午门……”
这个答案,让吴定缘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午门,那是位于紫禁城的正南方正门,平时皇帝颁诏、赐宴、颁历、献俘、摆布卤簿的大礼之门,离内廷中间足足隔着三大殿呢。
即使洪熙皇帝身死,张皇后也该在乾清宫守灵才对,她一大早跑去午门做什么?
“只有她自己?”
“还有英国公,还有好几位大学士……啊,对了,还有汉王、襄宪王和越王。”小宫女回答。
英国公是勋贵张辅,还有那几位大学士,都是张泉口中所谓“身负气运之人”。再加上汉王、张皇后以及太子的两位同胞弟弟,这场戏的主角全齐了。
好家伙,这是唱哪一出大戏啊。吴定缘又是感慨,又是好奇。不过这小宫女所知有限,也实在问不出什么了。
“看来还得往南去啊。”
吴定缘叹了口气。这都要怪阮安那家伙,他哪怕多留意一分宫中变故,自己也就不用千辛万苦游进内廷了,直接绕到南边去午门就得了。
从内廷到午门,最直接的路途就是直线南下。因为紫禁城的主要建筑都坐落在中轴子午线上,从北方神武门到坤宁宫再到交泰、乾清以及三大殿,再至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一而贯之。
但吴定缘没办法这么走。
如果张皇后、汉王以及那一干重臣都聚在午门的话,可以想象沿途的戒备有多森严。即使是这种暴雨,也很难从北边混进去。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阮安的介绍,希望能从中找到一条更合适的道路。过不多时,吴定缘睁开眼睛,抓住小宫女的胳膊,恶狠狠地问道:“小姑娘,你知道太庙该怎么走吗?”
太庙是天子祭祖之所,在享殿里供奉着历代天子牌位,左右配飨宗室、功臣,乃是紫禁城第一庄重之地。它的位置,恰好就在午门的东南角。
这里因为是祭祀重地,平时严禁闲杂人等入内,这个时辰更不会有人在,守卫必然松懈。吴定缘打定主意,先设法进入太庙,再绕回午门,一定可以避开重重守卫,接近张皇后。至于是不是会亵渎朱明列祖列宗,他连后宫都闯过了,也不差践踏太庙一个罪名。
小宫女把路径如实说了,吴定缘暗暗记下,然后一掌敲晕她,拖进火道里捆好。他望了望外头的大雨,叹了口气,一咬牙,再度闯进水幕中去。
接下来的路途,对吴定缘来说是一次全新的探险。他就像是一头迷路的孤狼,在紫禁城的深深迷宫之内艰难前行着。时而穿行廊下,时而掠过殿角,时而绕过井亭,浑如一缕飘忽不定的怨魂。
虽说现在已是清晨,可雨幕如瀑,成了吴定缘最好的保护者,即便是煊赫威严的重重宫阙,也无法阻缓他的移动。
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到了寅卯交接,他居然真的抵达了太庙。太庙内的守卫寥寥无几,在雨中如同聋盲之人。吴定缘轻而易举便翻过墙去,一抬头,眼前一座高大的建筑挡住了去路。
享殿到了。
享殿乃是太庙的中枢,内里供奉的是天子历代祖先。所以整个大殿极为闳阔,面宽二十丈,高十丈,端坐于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乃是紫禁城乃至整个京城最高的建筑,气魄雄浑。
吴定缘在享殿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居然在附近寻到了一节修缮用的木梯子。他攀上金丝楠木的大梁,脚踩琉璃薄瓦,沿着一边垂脊很快爬到了享殿的最高处。此时穹顶上空仍是阴云滚滚,雨落不息,但天色毕竟由夜转昼,已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透下尘世。
他喘息片刻,缓缓直起身来,手扶住西北角的鸱尾,居高临下地朝不远处的午门望去。
然后,吴定缘看到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