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铁”字咬得非常清晰,吴定缘面色一窘:“救人要紧,其他容后再说。”昨叶何毫不犹豫地屈身一拜:“铁公子为了圣教存续能放下私怨,顾全大局。我等信众上下,谨遵掌教法旨!”
吴定缘闻言一僵,他本以为这女人已被逼到墙角,想不到她居然借势反将了自己一军。他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只好拧着眉头,强行岔开话题:“说正事。太子进了山东都司的衙门,至今未归,你们能打听到他的下落吗?”
昨叶何道:“掌教垂询,自当知无不言。”她拍了拍手,叫来门口一个闲人,耳语几句,闲人连忙领命出去。
“都司衙门里恰好有我教信众做库夫,片刻即能传出消息。”
昨叶何解释了一句,然后把两人请进了无梁殿内,同时把梁兴甫也唤了进来。这两边死敌,各自端坐在蒲团上,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座次。如今佛母不在了,殿内显得颇为寥落。
昨叶何先恭敬地上了一束香,然后和梁兴甫一起闭目诵起超度经来。其他两人面面相觑,可又不好催问,只得保持着沉默。
过了约莫两炷香工夫,终于有消息传了回来。昨叶何睁开眼笑道:“那库夫说没见到太子模样的人,只看到靳荣带着亲随离开都司衙门,听卫兵闲聊,八成去了南大营。”
“南大营?”苏荆溪问。
“南大营是济南卫的驻地,在城南舜田门外的历山下。”昨叶何道,“既然靳荣去了,太子九成也被押送到了那里。你想啊,城内有布政使司衙门,有济南府衙,万一有消息走漏,都是大麻烦。把太子往济南卫的军营一关,那外人再想插手就难了。”
“所以我们得闯进军营劫人……”吴定缘磨磨牙齿。军阵不比其他地方,偷不得机取不来巧,想要救人困难极大。
昨叶何笑道:“这件事,还是得请教佛母才好。”她示意梁兴甫挪开佛龛,从下面拽出一摞文簿,抽出几张铺开:“佛母在济南经营了这么久,居安思危,提前埋下了一些伏手,就是为了应付最坏的局面——欲救太子,就着落在这些伏手上了。”
吴定缘和苏荆溪一起望去,第一张纸上是济南府城的舆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三十余处小圈。
昨叶何解说道:“这里是济南府城的三十多处主要泉眼与水井。只消同时在这些地方投毒,济南必然大乱。济南一乱,济南卫就得出兵来救,我们便能乘虚而入。”
吴定缘大惊:“这怎么行!会伤及太多无辜百姓。我们是救人,又不是屠城。”苏荆溪亦道:“这个办法见效太慢,不妥。”
昨叶何又抽出另外一张,这是济南及附近区域的大舆图:“小清河靠近泺口镇有十几处闸口,只要设法毁掉,便可以水淹济南。当年朱棣打济南城,就是这么干的。”
吴定缘摇摇头:“不成,不成。”
佛母准备的这些伏手,都是存了同归于尽的打算,一经发动便玉石俱焚,实在太过苛烈。太子固然要救,可动辄挟持一城性命,吴定缘可没法接受。
昨叶何似乎早有预料,又很快拿出第三张。这张还是济南府城舆图,上面有十来处浓浓的墨点,分布在城中各处,城东最多,城南与城西次之,城北最为稀疏。
“这是什么?”吴定缘隐隐觉得有威胁。
昨叶何的声音充满揶揄:“你们在南京,应该都见过的。”
吴定缘眼角一抽,登时明白了这墨点的意义。那是让千料宝船粉身碎骨的巨力,那是可以瞬间横扫南京官场的火神之怒。没想到白莲教在济南府城里,也埋下了这么多火药。
那些家伙虽然拜的是弥勒佛,骨子里头却是祝融天性。
昨叶何热心地给每一个墨点做着介绍:“这个点在趵突泉东侧的柳井巷内,那里驻有济南府的一营战兵;这个点在府馆街的最南端,附近有岱岳观和太平寺;这个点在西门粮市与骡马市之间;还有这个点,紧挨着城南的舜田门,那里有山东最大的一处火药工坊。”
一十八个私屯火药的墨点,紧邻城中要害,就好像十八支顶在济南咽喉处的长矛。一旦全数爆开,半个济南城都会陷入火海。难怪白莲教在南京玩得这么驾轻就熟,原来早有经验。
吴定缘摇头道:“这比毁闸放水殃及的无辜百姓还要多。”昨叶何把舆图一拢:“掌教,你这么仁义,干脆去贡院考个举人吧,何必在这里谋反?”
吴定缘知道昨叶何说得在理。济南这么一炸,势必大乱,他们再集结人手突袭南大营,救出太子的可能性超过九成。可是,这与白莲教在南京所为有什么区别?
两边一时僵住了。这时一直没作声的苏荆溪道:“即便是虎硫药,药性也不稳定。你们在火点囤积火药,一存便是数年,难道不怕出意外吗?”
昨叶何回答:“这一十八处地方,硝石与硫黄平日里不做混合,而是按比例分置在草袋里。需要动手时,会有信众现场调配好,再放入密闭的木桶中引爆,前后不用半个时辰。”
“那你们怎么控制时间,让它们同时爆开?”
昨叶何转过身去,从佛龛下又掏摸出一样东西。这是一团松木屑,用鱼胶黏成球形,昨叶何从香炉里拔下一根线香,插进松屑球里,亮给苏荆溪看。
两人恍然大悟,不由暗赞佛母的手段。这结构极为简易:先把松球放入火药桶中,再点燃外插的线香。待得线香燃尽,引燃富含松油的木屑,便可以点爆火药。如此一来,只要算准线香长度,便可以控制爆炸时间了。而且它能自行运作,人员可以提前离开,不虞被波及。
苏荆溪接过这个巧妙的点火装置,翻看了一下,递给吴定缘,然后问道:“我对火药不太了解。除了虎硫药,军中可还有别的配伍?”
吴定缘对这方面很熟:“有大炮用的虎贲紧药,一般配的是杉灰;有长短铳用的慢药,配的是轻煤灰,还有柳枝药、茄楷药、飞鸦药,等等,得有几十种吧?”
“有那种烟气盛大而烈性弱一点的配伍吗?”
吴定缘低头想了下:“有倒是有。我见过龙江船厂那边配过一种通号药,跟爆竹差不多,响声如雷,炸开的烟气持久不散,专为郑提督的船队在大洋上联络配的。”
苏荆溪眼睛一亮:“配方你知道吗?是否需要额外添加什么材料?”吴定缘道:“火药嘛,无非是一硝二硫三炭,不用什么旁的。不同的药性,调整这三样东西的比例便是。”
苏荆溪道:“咱们的目的是什么?不是杀伤民众,是扰乱靳荣和整个济南府衙的视线。只要现场稍微调一下火药配伍,让它从虎硫药变成通号药就行了。只要烟火旋起,声势煊赫,便足以夺人心神,却不必有雷霆之威。”
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吴定缘和昨叶何同时松了一口气。昨叶何道:“那铁公子你把药方写出来,明日我传达给负责看火的信众,提前制备。”
“不行!”吴定缘急道,“今晚我们必须动手,不然来不及了。”
若明日太子还滞留济南,断然赶不回去京城,一切皆休,白莲教投靠太子也会变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