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韩冬冬作为曾经替君主镇守过边疆,也在边疆扩线容纳羟族领地大一统稳定五年后回归王都,见到久别多年的妻儿,且在君上身边担任禁军统领。其实,久安必危,要说繁荣之下未曾滋养野心也未必,期间就不少人觊觎过这个统领之位,但几次试探努力后皆早到君上毁灭性的打击,那些人就不敢了,私底下腹诽君上不知为何如此信任他这个韩家子。只因为他是韩家子吗?他们,倒也不敢提起那人,提起拢城之事,唯恐带出某些旧历。不是不能提,也非当年天局之下的冤案,而是触景伤情吧。他也一直察觉到君上勤恳之下偶尔看着自己走神,好些时候欲言又止,想问,又忍住了。历代帝王似乎都擅隐忍。包括那位女帝陛下,只是她更聪慧近乎妖,很多时候不需要问,就已经自己得到了答案。他,韩冬冬,君上深得信任的节?完整章节』()”火盆被鞭子抽翻,帝王震怒。韩冬冬惶恐,却是下意识上前,生怕那火盆落在那人身上。他记得,一直都记得,在那地牢之下,那人惊天一箭神乎天人般射杀了哈日尔,以此开启了封闭而狭窄的地牢中人数悬殊却志气昂扬的血腥一战。不久前才在途中喝酒吃饭笑谈过往的那些刑部小官,也有随行的守卫,奚氏的暗部,韩家的家臣跟拢城的兵将。不同的人,一样的厮杀。殊死一战,从不回头。但,最终,死得只剩下他们两人。他看着那人大开杀戒,看着她几乎最无双的死士。他知道,他也一眼看得出死士的杀人手法。怎么会呢,她是奚玄,她怎么能是被培养出来为死而生的死士?那是最不堪说的棋子,无名无姓啊。奚氏,怎舍得将继承人以死士培养?那得是多残酷的过程?他不理解,直到人倒下,他带着伤,但也扑上去接住人,于是也非年少无知,既接触到身子,既刹那领悟。原来原来奚玄是女子?还是,她不是奚玄?他没问,恍恍惚惚。()她也没说,只是揪住了她的袖子,低声浅浅,虚弱似缥缈尘烟:“我能信你吗?韩家冬冬?”他那会哭了。韩家冬冬,他的至亲才会在儿时这样唤他。他在想,她是不是见过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后来很多年,他才醒悟——或许真的见过,那年他还没去王都,糯米团子一个,也曾在随军时因为脾性刁蛮被母亲怒斥:韩家冬冬,你皮痒了?!找打!这人,想来是调查过父亲或者对父亲十分熟悉知晓这些。她其实没分缘由,凭着这点念情就全然托付了自己。“可,可以。”他哆哆嗦嗦说,像是怯懦的孩子,这种怯懦从跪在主街迎接她骑马送棺入城时变得坚定。长大了啊。后来才有他戴着孝守门,威逼太子退下,也不让任何人接近。连给她看病的军医都是他那跟孩子转移到别处被护住的嫂嫂。她刚死了夫君,但比他都坚定,从里面出来后,神色自然,后面才告诉他:此事,就当不知道,照常相处,决不可过分照顾迁就,会惹人生疑,该当以往日敬畏待之。“冬冬,韩家是她保下的,拢城亦然。”“为君子,当守信,当隐秘。”“君不密,失国,臣不密,失身。”那会,他那聪慧非常的嫂嫂就意识到里面那个人的身份隐秘会关乎家国兴衰,乃至韩家兴亡。后来,果然应验。他守住了秘密,只是这个秘密还是在暗牢里被揭破了。他想护住她的性命,乃至带她杀出去也好。如今掌家的嫂嫂也说过,恩重如山,万事退让。“冬冬!”大将的剑没出鞘,挡在身前,低声警告。他没动,跟大将一样为里面的声音震惊。“你以为你是谁?敢质问孤,你的一切荣耀,都是孤给的!”“奚氏给你的,不如孤给你的十分之一。”“你当天下大儒,举国名臣会给谁做太子之教,你以为那些隐秘国卷,帝国大局之策略,是谁都可以看,谁都可以学的吗?”“可你不是,你根本不是!”“孤,把你当做,当做”“孤,本来要把帝国交给你!”“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得上孤这般托付?!”“一个不明身份的奸人?不男不女的东西?血脉肮脏!来历不正!连个姓名都不敢告知于人的鬼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帝王有些癫狂了,反复骂她。她安静,等他骂完,才笑了。“如果我没了你们认为该当天然孕育子嗣才配当女子的身子,又不配冠带顶替男儿荣耀之姓氏,既不是奚玄,又不是你这般帝王所期盼的子嗣,更不是不是我父母期待的孩子,不被世俗接纳的正常人,百毒在身,百毒不侵,死活随身,如履薄冰,不忠不义不孝,那我又是什么人?”“陛下,我也不知道啊。”她扶着刑柱站起来,链子铿锵,拖拽着她那单薄的身子,天井落下冷光,落在她身上,她垂眸笑,那笑带着几分颠跟癔想。“我不知道。”“我本不该活下来的。”“我带着微生郡主给我的钱回去,却看到她跟弟弟的尸体都冷了,抹喉陛下,生我之人,从未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成为谁。”她退了两步,像是退了内心最孤寂怅然的两条性命,最后一步顿足在狰狞的地刺刑具上,足尖出血。桁帝看到了,几要拦她,之前的愤怒跟辱骂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进退不得的迷茫。他也想起了一件事。那年,他已然知晓他的父君忌惮他亲近凉王,又唯恐周奚两家为凉王一脉震怒而悖逆他,既做好了废太子的准备,后来当面辱骂过他。你以为你是谁??若非孤之子,你连民间勾栏的贱奴都不如。孤给你的,也能收回!他那天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再后来,他见那人生儿育女,在花园偶见,他心生怯弱,终忍不住过去问她过得如何。其实密探都说过,但他还是想问问。只想听她说一句:还好。可是她看着他,眼神陌生,退了两步,以另一个陌生的名字自称,告知一句:陛下,没了那个姓那个名字,她既不再是那个人了。苟活于世,焉能自如?不过是皮囊之续存,她连两个孩子都只当是奚家的传承,从未想过凉王她自认为:微生琬琰已死,此间任何血脉都不再是微生。她走了,像是一缕风,他站在花园,却如在万丈空楼。她走的时候说:陛下,你我此生不复相见。那时,她刚要去拢城,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找谁,可能是找那个微生大哥的遗子吗?他没法帮忙,怯弱得很。然后还是再见了,他贴着棺,才发现棺椁上雕着的是红焱之花。如她前半生。赤焰红颜,光辉夺目,恣情纵意,后,活在人间亦如自焚。终湮灭。“你也不必成为谁,这世上,谁又能一直是自己呢?”他细细看着她好一会,仿佛在她身上的影子,最后恍然:她像她,但半点不像自己。真好,幸好自己不配。幸好,她像的都是她。又好可惜他垂下头,丧气迷茫,转过身,扶着墙慢慢走上暗牢阶梯,每一步都像是在践踏自己的身份。为君之太子,为国师之爱徒,为王帅之信侄,为琬琰之少年郎。他都不配。“错认这些年,一千三百六十场棋局博弈,君臣父子女,未得一位,终散场。”“从今之后,你我不必相见。”这是韩冬冬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帝王走后,他探头往内。见那人孤身而立,姿态半损,玲珑若隐,神情若冷若茫,似神似魔的,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低低一句。父女?有点颠意,求而不得的颠,最后一笑。也不知是哭还是笑。那一滴泪还未落下,既被血淋淋的手指擦拭而去。面若寒石。——————那天,太子大婚,红尘万丈,十里红妆。帝王躺靠在帝王位上,孤身仰面,将心中旧人留下的手札打开,看了一会,嗅到其上芳香,他静默,仿佛顿悟,后一笑,将它贴面而嗅,双手往下,交叠盖在心口。如盖白布。丧来丧往,半入黄泉。——————岱钦朝戈一直记得那天天气很冷,冬天还是秋时,母亲总将那个地方说得那么好,他曾怀疑那是那个男人转述给她的,她太信了,原封不动来安抚他。好到,他都信了,心生向往。听说那边有好多书,小桥流水,野果野草,街上好多零食儿,他的父亲会把他提到脖子上溜街玩,他的母亲则会提着菜筐让他们走慢点然后,他被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在那年最冷的一天打折了腿骨扔进了猪笼里。母亲想要阻拦,跪地求饶,却被那些人撕衣煽脸,骂她不知廉耻,踹她肚子骂她没有清白,不愧是草原野马两个猪笼。他一个,他母亲一个。就不能同一个吗?不然,也不会他卡在溪流一处,他的母亲在另一处。隔着一丈远,他拼命将手伸出,扑打冰冷的溪水,想要爬过去,却动弹不得,身体太痛了,痛到麻了,后来才意识到——母亲她为何不动。原来,溺毙了。已经死了啊。他看着狼群来,将她啃食,也朝他来,他本来已经决定不想动了,但那头头狼咬住他手臂的时候。忽然很痛。真的痛啊也才想起来,他好像还没见过他那父亲的样子。竟然,连样子都不知道、太可惜了。他忽然扑向那孤狼,将它的脖子死死往卡住猪笼的锐石狠狠一戳划。狼血喷出。灌入嘴中,又腥又冷。他也才意识到——力气大,身手矫健,羟族之血统,其实也非他不堪的事。可以杀人见血啊。他会很强。后来,他果然很强。每次跪下,低头,每次站起,抬头,都意味着无数人死在他脚下。他也逐步认识到原来那些人真的很弱,不堪一击,不堪算计。后来那个浑身草药味、极容易让他回想到那个地方的老萨满来找他,说要布一天局,灭中原大地。他当时想那么腐朽的地方有什么可算计的,尽可等其崩塌再屠戮。
但他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莫要小看那地儿,莫非,你想等到这世间大局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再奋起?”确实有道理,但他提出。“滇边,首布局滇边。”“咦?倒是与我不谋而合,莫非将军对天下气运也有几分神算?”什么神算,他只算计人心,从不算所谓天机。“我只是想看看那边生灵涂炭,千里腐尸的模样。”他没想过,会看见那样一个人。玲珑红玉模样,却带着让他厌恶的草木清香。药罐子似的玩意儿。狡诈,聪慧,能装,从不屈坚贞到日夜缠着哈日尔,让他反复看到人间不堪的嘴脸。他在想,这女子,到底是比他母亲聪慧的,晓得谋生求利,没有一丝真情。后来,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了她后,哈日尔就无心思去找其他女人了,甚至也没再笼络城中女子。再后来抱着她宛若尸体一样冷淡的身体,药味沾染到身上,他觉得好苦。连舌根都带着翻卷的苦。他在想,她怎么不死?这世间,有什么好活的?不过,将人放下后,这人仿佛做梦骂人,又似在反击他。“你才是妖精。”“小杂种。”也许,她想利用他杀她,她不想活,但又不肯自杀,仿佛带着顾忌,于是想着借刀杀人。他不笨,察觉到了,将她直接扔进了药池里,看她扑腾,看她落汤鸡,看她气若游丝站在水中像妖精一样看他。小小年纪,像火焰一样。只有哈日尔等人那般变态才有那般性质。他皱眉,转身即走。——————原来她会杀人。瞧见她上一秒跟那个男子卑微无助哭诉为人女不得其爱重的酸楚,问他:那我到底算什么人?你为何又要生我?那男子不耐烦,还想说什么下一秒,已然被她抓住机会。虐杀。残暴又冷酷,毫无迟疑,每一刀都致命。血都带着热气。他不能承认自己当时是震惊的。弑父,这在他内心深处是极隐秘的欲望,但也是一条戒尺——他很清楚,若认了羟族的血脉,在那一族,弑父既是天罪。而天罪,在羟族只有王族为争王位才能做。若不做,将来他的身世广为人知,又有多少人攻讦他是否念旧父族?想皈依中原?所以他不能对外人言那不堪的身世,却也曾怀疑自己:你能做到吗?这人间大罪,你能吗?但,这人做到了。他没杀她。其实出去就后悔了,马上快速返程,却见地上只剩下了那男人的尸体,早没了刚刚那惶恐小女孩的踪影。他后来回想:莫非,她也曾洞察我内心隐秘,知晓我在暗处准备处决她,所以,她故意那般那般以父之情来击溃他的内心。若是,她好狡猾。也怀着这样的疑窦,当拢城事败,他程,是不允许本地人回归当地当县令的。不知为何,陛下允了。一个小小县令,竟是特批。江县令骑着小毛驴过了山河,入了凉山,在那长成的英俊又癫狂道士的敲诈下终吃到了一顿饭,隔着庭院见到了一袭长衫采药归的女郎。他怔松,后者也瞧见了他,未说话。最后他退一步,鞠躬行礼,眼含热泪,未敢多言,只把家里的酿酒跟姑姑做的大饼放在那。转身准备离去,告诉自己以后要清明守心,匡扶地方,至死不悔。但耳边忽然听到那人幽幽一句。“你这饼,是你姑姑又做焦了才给你的么?”啊?江河回头,瞧见屋子里探出一个心虚的脑袋,多年了,依旧童贞憨萌,仿佛岁月优待于她,也是真的天赋异禀,天生神力,习真气内法后走山过江如履平地。他悟了。心里堵着:姑姑啊姑姑,你又这样!气死我了~!——————十年后。帝王亲巡北地跟南疆的接壤之地,他不入北地,像是守约,外出散心时,未曾想在横绝两地的滔滔江河边沿骤见对岸有马群隐隐约约瞧见对岸马群后面有骑马之人。红衣斐然,长发飞扬,似也才察觉这边仪仗,愣了下。江河很宽,拍打激浪,水雾朦胧,其实看不清彼此,但言洄瞧见马群后面还懒懒散散跟着一些人。白衣,青衣,粉衣的女子叫喊着什么,给马匹取名,还有曾经的黑衣小将在最后面吊着。言洄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韩冬冬说过的——让她去北地,北地是一个好地方,人,应当去北地辽阔旷远之地感受天地之开阔。她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山河江川。何妨一览,再好好吃饭。有一次,老夫人实在想念她,带着老嬷嬷跟那些饭菜来书房,他在院子里给玉兰树松土浇水,隐约听到里面的老夫人端庄慈雅的嘱咐。“有空去游历山河风景,玩一玩,好好吃饭奥。”他的公子当时低着头,嗯了声,却莫名带了哭音。这倒是把老夫人弄慌了,还得哄她老嬷嬷在旁边笑,问要不要拿蜜饯。把一向端庄自持老成的公子弄得特别窘迫,还很慌。后来想来,她这辈子没怎么被人哄过吧。他那会有点惊呆,也想笑,一抬头,却看到奚公站在影壁边上静静看着窗内。双手负背,久未离去,后来才回头看他。眼神温厚。想起过往,言洄忽然明白,也笑了。一拉缰绳。后退,转身。王骑撤退。岁月倒流,山河依旧。百年后,他是孤王一身入陵墓。他的公子,海阔天清入天班否?如万古不夜周太公,如千年入世周女帝。如那许许多多在长河消逝之大义者。骏马驰骋,他瞧见山顶高坡一狼群,那孤狼屹立山巅,遥望对岸的红衣。静若雕塑。——————!胖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