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黑泽阵并不理解,只是曾经的疑惑,转化成对于目的地的期待。于是离开的原因不再重要,这也是他离人间最近的那一次,并不是世界本身多有趣,而是在唐沢裕描述里,它们从来都生机勃勃。
与生相对应,黑泽阵会想到他的死。
——作为杀手的本职。
他清楚自己的使命,也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放弃它。彼得格勒他没有下手,城市熙熙攘攘,没有不知道他的人。
可当在离开后呢?
离开后就能下手——至少在这之前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等他断绝了所有联系,音讯全无,鸿雁不抵,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那一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在离开后走了很长的路,一路北上、东行。唐沢裕临别前说了谎,他说只是迁居到附近的城镇,不参与内战指挥;事实上他看起来也是这样,一辆卡车装走了所有行李,可到了下个城市他就把它们全变卖掉,只留必要的财物和一个手提箱。
手提箱里是众人的信。
这时那些人已不能联络上他,他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
在那列绿皮火车上他对黑泽阵说,你可以叫我唐沢裕。而其他人称呼的又是另一个。姓氏、昵称,他照单全收,黑泽阵几乎以为,他告诉自己的才是敷衍,直到离开时他才知道,原来后者才是真名。
——现在他完完全全离开,更换居所、身份,甚至于换了名字。对于彼得格勒,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乡间的小道曲折漫长,马蹄哒哒地摇晃着,他枕在黑泽阵腿上,于恒稳的频率里坠入梦境。
颠簸的日光里,黑泽阵注视着他的脸。
在他身前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社会的网络能找到他,没有熟悉的亲朋能认出他。这条路上只有两人,也只有他们两人,如果在这时动手,两到三年都不会有人再发现。
黑泽阵的手已经放在他的颈侧。
可他最后并没有那样做。
他曾无数次观察过他的脸,一张柔和的东方面孔。周围的高鼻深目间,这张脸大概能冠以婉约。他曾注视过那么久,因而也十分清楚其上每根肌肉能牵引起的表情,嬉、笑、怒、骂,他在脑海中组合出它失去活气的样子,当他落寞时他想到他的死,而当他喜悦时依然是。
此时此刻他静静睡着,并且断绝了所有联系。可在这个时候,黑泽阵忽然想到的是:
——不知道终点有没有湖。
然后唐沢裕醒来。
放在颈侧的手不动声色拿远,似乎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姿势。半醒不醒的人发出含糊的呓语,唐沢裕问他到哪里了?黑泽阵就说路途还长。
他们要去的的确很远,等到马车停下,乡野间已经飘满了金黄色。
唐沢裕总有很多身份,在这里他成为一个诗人。
黑泽阵见过诗人,在唐沢裕的饯别宴上。诗人是棕发蓝眼,下垂的眉骨天生忧郁。那时他独自在宴会一角,而唐沢裕在人群正中;诗人不知道为何找上他,然后说,我没想到你一直跟着他。
“他是灵感的宠儿,”他说,“你能想到和他做所有疯狂的事:大雨纵马,马蹄溅起水花,你们在路上奔跑,熊熊大火追逐在身后。”
一曲舞毕,唱片机上的乐曲被人换了一碟。活泼的琴声流淌出来,舒伯特的鳟鱼,舞场默契地交换舞伴,唐沢裕正和上一位女士微笑道别。
“……可你无法想象到和他生活。”
诗人又说了一遍,“我没想到,他会一直带上你。”
之后黑泽阵才认出那个诗人的面孔,他在报纸上为唐沢裕写过诗。
他在乡野的小路上回想起这件事,唐沢裕架着鱼竿去收购鱼食。他总有这样轻易和人混熟的本事,现在,整个村子都知道新来的年轻人喜欢钓鱼。
他们不住在村子里,一座山丘把村落隔开,翻过山就是乡野,紧接着村庄、城镇。中间的位置有一面湖,唐沢裕愿望成真,于是把所有下午都消磨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