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杜家少爷记住了这句话,他眼看着父亲真的续了弦,真的娶进门一个温良恭谦的女人,那女人真的带进门一个与前夫所生的儿子。
“明棠,过来。”坐在太师椅里的一家之主叫过自己的亲生子,“从今起,这是你娘,不许惹娘生气,要听话,知道吗。另外,这是你兄长,他原本叫‘安堂’,以后就改成和你一样的那个海棠的棠字。你们兄弟要和睦相处,不可勾心斗角,记住了。”
小小的杜家少爷记住了这句话,但他半个字也没放在心上。
他憎恶这个半路插进来的“兄长”,憎恶这个长得如此标致如此漂亮还如此谦卑懂事的哥哥,母亲死前留下的话又开始在耳边回响起来,从那一天起,杜明棠再没有过纯净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凡人的光阴,终究容易流转消逝,眨眼间,当年为了与一个神明永别而哭泣的少年阿默,不觉已是年过半百的长者。
他的心思,仍旧是干净的,心里的空缺,仍旧无法填补。
那空缺是莲心的一颗莲子,自从被剥落了去,就留下了永久的空洞。
他想不起来这种空虚感究竟来自何处,他以为自己还有未能实现的夙愿,还对这世上有所亏欠。
于是他开始一点点弥补,他费劲力气寻找当年的旧相识,他回到京城,重新为杜老爷修缮了坟茔,他四处打探马天志的行踪,他在得知那当初的管家大哥早就成了黄土下一缕魂魄时顿足哀叹,他苦苦搜罗马家的一对兄弟却总是没有结果,他不知道那对兄弟竟然被自己的亲生子偶然接济过,而后,当他终于在几许年之后,收到来自马天志次子马进武的书信,说当年就是明棠少爷救了他们兄弟,才使得大哥进文在知府老爷手下做书吏,自己在乡里教书,有了好日子过时,哆嗦着手腕,颤抖着声音,吐出一缕长叹。
造化弄人,谁又能说不是呢。
续弦的夫人没能和他相伴终老,那和善温柔的女子和前一位夫人一样去世后,杜老爷再没有迎娶,他觉得,是天意要他孤身一人,就好像当年那样。
在还不记得自己生于何处的年纪里,就被拐卖到京城,那时,他是孤身一人的。
在已经不想知道自己生于何处的年纪里,离开京城,那时,他仍旧是孤身一人。
他别无他求,只求老天别再夺走他的两个儿子,养子聪灵乖巧,正直懂事,生子却攻于心计,怨毒刻薄,但无论如何,他不想失去仅存的这两个亲人。
只是,老天何时能睁开眼看看世上凡人的苦衷呢?
一双兄弟,闹得地覆天翻,兄长处处忍让步步回避,二弟却时时杀机苦苦为难,终于到了机关算尽误了自己身家性命的地步,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却并未继承那一朵莲花心的杜明棠,到头来把自己推向了大炮三声人头落地的可悲结局。
这些,又要去怪谁呢?
那当年在书信里说得清清楚楚,希望两家时代交好相互扶持的马家兄弟,双双在那场变故里断送了自己,又要去追究谁的责任呢?
许是一切都是命吧……
杜默宣没有对命抱怨过什么,他抱怨不出来。
他只是觉得,比抱怨更让他难过的,是心里那从未改变过的空荡,从未填补上的空缺,和那始终缭绕在脑海里,记忆深处某些想不起来的事,某个想不起来的人。
他直到风烛残年,直到好像当年拉着他的手腕,交给他全部残存家底的杜老爷那样,直至最后一刻,就是那么牢牢握着儿子的手,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说了最源自真心,又从没对他人倾诉过的言语。
他说,安棠啊,爹有件事想了一辈子,都没想起来,爹心里头空了一块,一辈子都没填上,有个特别重要的人就在这块空了的地方呆过,可我就是不记得他是谁了……安棠,爹一辈子做人做事,问心无愧,唯独这,总也不能超脱。安棠,你要是有什么死也不想放开的东西,只要不违背了天理王法,就真的别轻易撒手啊……
阴云从四野笼罩过来,最浓的那一刻,杜默宣呼出最后一丝气息,缓缓闭了眼。
那守在床边的杜家大少爷,哭得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语言。
他不知道飘渺虚无之中,站在极尽奢华的大殿门前,一身白衣,隔着漫天落花血泪一般的细红,那孤独了千万年,淡然了千万年,远离尘嚣不问俗事千万年的神明,握着那颗莲子,透过光阴阻隔,如何在一刹那间落泪的。
他不知道骤然落下的冷雨究竟是巧合,还是真的天哭。
他不知道就在那无声落泪的神明旁边,幽幽哀叹的影猫会说些什么安抚抑或劝慰的言辞。
生死相隔,人神殊途,有些东西,真的难以告知,难以说明。
满目落红皆血泪,无边芦苇尽白头。
花,年年会开,会落,不死的神明白了头发,却真的皆是自找啊……
千万年走过,掌管着世人光阴,目睹了生生死死六道轮回,却终究只为一人的死而落泪的太倐神,紧紧握了那枚莲子,继而缓缓贴在心口,久久不曾放开。
:神明亦求续前缘
最后一枚定输赢的棋子落下,羲和从那透着猫妖狡黠的眼睛里闪出一点愉悦的光来。
“你输了~”
太倏神仔细看了看棋盘上的布局,而后淡淡一笑。
“心思不在上头,怎能不输。”
“落花戏弄凡尘心,只顾着看那满目飞红,赢得了才新鲜。”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棋盘的一角,羲和挑起一边眉梢,“秋风萧瑟,老神仙耐不住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