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您掌管光阴,却是对每个人都事关生死啊。”接过那杯茶,少年呆呆望着杯中清冽的,味道格外独特的神界饮品,好一会儿,微微挑起了嘴角,“这茶……比我家杜老爷的陈年香茶,还要香呐。”
“我本不喝这些东西的。”赤着脚走回来坐下,太倏神靠在床榻边沿,撑着额角看着对方,“约摸着,还是赵匡胤掌天下的时候,羲和忙着照顾他那到了思春期,一旦失控就会掀去城池一角的‘乖儿子’,好一阵子没来打搅我的清净,我着实无趣了的那段日子,才开始用香茶打发时间。”
“赵匡胤……宋太祖么?”几分不可思议的念叨着,阿默摇了摇头,“果然,是永生的神明啊……”
那感叹里原本是没有悲哀的成分的,只是单纯的感叹而已,然而当更长的一段沉默过后,从那永生的神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少年再也没有维持镇定的力量。
那从来口气温和平缓的柔软嘴唇之间,缓缓吐出让阿默险些打翻了白玉杯的言语。
他说,阿默,你,我,不能再见面了,人神两条路,和我接触太多,你会伤及性命,折损阳寿,所以,今日你我二人,就算是至此永别了吧。
少年听着,没有说话,沉默之后似乎是想要点一点头的,然而当真的点了头时,眼泪却再也没能忍住的,瞬间从泛红的眼眶滑落了下来。
从没体会过心痛感觉的远古神灵,只觉得那眼泪带着开天辟地时烟尘与流星火的滚烫温度,全都灼烧在他心口。
终于,他把阿默送回了现世。
走在回去的路上,少年始终安静,他直到最后,眼看着那来时路就要走到尽头时,才吸了吸鼻子,带着浅淡的,哀伤的笑,扭回头来告诉太倏神说,这段路是我多小的时候,在何处的故家走过的,已经无所谓了,今后我会一直记得和您走过的石阶,记得见过您,就算在您眼里,我的一辈子短到不值一提,对我来说,和最早最早的神见过面,也是到死都不会忘的。
他还说,谢谢您救我一命,给我疗伤。
他又说,谢谢您给我家老爷看病,最后这一年,我会尽我所能尽忠。
而后,该说是最终吗?阿默走了。
太倏神站在阿默的尘世与自己的虚无之间,脚踩着那本不该跨越的界限,在这风口一样的所在,被一阵急匆匆钻过的巽风吹起的花瓣迷蒙了眼。
那之后,他整整大半年不曾再与少年相见。
他甚至连那行踪飘渺的羲和大人也不肯见了,就算那只狡黠刻薄,却真心拿他当朋友的黑猫就站在他大殿窗台上,边晒着虚无空间中没有温度的太阳,边嘀嘀咕咕感叹着什么“可怜老神仙,日夜苦思凡”。
大半年,对于不死的神明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然而对于说过了要永远记着他的阿默,却真的是一段不短的光阴。
少年一如他所说过的那般尽忠,照顾老爷的起居,忙前忙后,事无巨细。那不知自己仅剩了一年寿数的老人照常为生意操劳,偶尔会询问这安安静静讨人喜欢的小家丁,是否又在空闲时学了什么新的诗文词句。
老爷子会在那小家丁流畅背诵一首古词给他时满意的笑笑,可那祥和的笑容,却让对方心酸。
人,果然并不比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强几分,人心牵挂太多,贪念太多,于是就愈加贪生怕死。试问古往今来,能真正敢说自己早就完成了此生的夙愿,解除了红尘的牵绊的,又有几个?
阿默想,也许自己就正是直到最后一刻,也放不下心中某些东西的可悲者吧。
他会在夜不成寐时回想那会淡淡对他微笑的远古神,回想那高大的天马,回想曾经在水岸垂钓时彼此的交谈,满眼看似无边的雾气让夕阳染成镶着金边的紫色,这雾被青翠的柳枝挂住,便凝结成细小的透明的露珠,最终顺着柳叶的弧线滴落在他斗笠的边沿。
那神明触摸过的柳笛也曾在他斗笠上别过,显然获得了更浓郁生命力的叶子整整过了个月有余才逐渐开始枯萎,阿默一直小心收藏着那片柳叶,直到那枯黄干瘪的无生命体最终自己裂开,破碎,变成微尘。
有些时候,他睡不着。
睡不着的夜里,他会就那么躺在家丁们睡的通铺上,听着旁边那些五大三粗们传来肆无忌惮的鼾声,听着北风野蛮的撞在门板和窗棂,听着炉火的哔剥和不知从城里何处传来的犬吠,在恍然不觉中渐渐陷入多梦的浅眠。
冬去,春来。
离开太倏神之后的第六个月,他在晚春四月天开始之前,被老爷调到了管家住的那间房。
“老爷说了,你生来就不是做粗活的人,让你住我这儿,学点儿打点宅子日常琐事的方法,将来就算离开杜家,去了别的宅门儿,也至少该当个管家什么的,不能再给别人扫地喂马了。”热情又透着几分书生气的年轻管家马天志边帮阿默搬出棉被,边招呼他坐下喝口茶水。
“天志哥,我帮你。”赶紧过去帮忙,已经比半年前又高了一截的少年从对方手里接过新做的被子,小心放在宽大的炕上。
从那天起,他耳边再没有响个不停的鼾声了,忽然安静下来的夜,忽然愈加容易失眠。
睁着眼看着月影撩过顶棚,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习惯了做管家必须有的敏锐神经,马天志睡觉更是浅,那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精明的年轻男人,会偶尔发觉旁边这小老弟的辗转。
他会试探性的跟他聊天,渐渐的,两人的话题会在不知不觉中聊得偏离了原始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