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自己在大风雪天儿里,丢了钥匙,就那么顽固的站在家门口,连邻居都不肯求助的惨样儿。
那时候,是一九八几年,那时候,东头条还没拆迁,那时候,我还是个刚上初中不久的小屁孩儿,那一年,我认识了裴建军,和周小川。
……那是我人生中莫大的幸运了吧。
突然间,一种拦不住的,带着淡淡伤感的幸福意识,就那么涌现到我心坎儿上来了。
我们的第一间排练室,是九五年开始使用的,从那之后,我们没有再在东四老宅里排练过。
那应该算是一种解脱了吧,我还记得自己站在排练室门口,看着里面的设备,看着里面的地板和墙壁,只想到了列宁的一句话——“面包会有的”。
面包会有的,钱会有的,专场演唱会会有的,排练室,更是会有的。
“这就成了。”先说话的是川儿,“再也不用怕街里街坊的嫌咱们闹腾了。”
他的语气里有很大程度的解脱感,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感觉,还相当强烈,就像当初川儿拿着那张留驻合同跟我们说的那句“政权落在人民手中了”似的。
政权,确实是落在人民手中了,人民翻了身,当家做了主人,然后,矛盾和问题也就接踵而来了。
说实话我都不大清楚那年川儿和嚼子因为搬家的事儿闹矛盾是什么起因,总之就是某一日,川儿多半天儿没见着人,我和林强莫名其妙,嚼子不言不语。总的来说,能让嚼子不说话的事儿,必定小不了,要么就是川儿不让他说,要么,就是他自己个儿亏心不敢说。
我这么寻思着,那回的情况是第二种。
晚上,川儿回来了,精神看着还不错,唯独那双眼睛里有刻意隐藏着什么的感觉,我们问他,他只是说,他要搬出去了。
这是我偷偷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到的,最匪夷所思的结果。
“嚼子,你是不是跟川儿闹矛盾了?”我瞅准了一个机会,问嚼子。
“没有,没什么事儿,你瞅你瞪我干吗,真没什么事儿。”他话里破绽百出到让我都懒得戳穿他了。
几天之后,川儿搬走了。
我没能拦住他,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没能鼓足勇气去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对我来说,川儿是哥们儿,是弟兄,这没错,但与此同时的,他也是队长,是领导者,他骨子里渗透出的某种气质,让我会觉得他是个不可动摇的权威。
权威人士做了决定,你一个小老百姓有什么改变或是动摇的本事呢?
川儿离开了。
“真他妈别扭,靠……怎么了这是。”靠在床头,我很不爽的抓了抓头发。
“……你是说川儿搬走嘛?”林强坐在床边。
“嗯。还有嚼子今儿说那话,他他妈什么意思啊!”说到这儿,我的不爽成了极度烦闷,白天小心翼翼问了嚼子一句他和川儿的问题,结果这孙子竟然说什么他也要搬出去了!“搬吧,都搬走,走了清净!”
“这话,你下午说了一遍了。”林强叹了口气,然后干脆一翻身爬上床,我看着他挺麻利的掀被子躺下,等着他下面的话,却只等来了一段挺长时间的沉默。
“哎。”叫了他一声,我像是把自己给气乐了一般突发奇想的开口,“要不,再过些日子,我也搬出去得了。”
“啊?”这回他出声了,猛侧过脸瞧着我,他在看到我脸上的上扬线条时无奈的苦笑,“你又拿我打镲……”
“这屋就咱俩,那你说我还能拿谁打镲?”很是理所当然的冲他挑高眉梢,我撇嘴。
“哎——得,得。”长长的吁了口气,林强认命了似的点着头,他那样子挺可笑,也添了不少傻气。
那之后,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他们俩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终于控制不住问了出来。
“谁知道呢……你不是问了嘛,他们俩不是都不说嘛。”
“要不说呢……放着踏实日子不过。”揉了揉眼角,我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慢慢躺好,“我是没辙了,他们俩的事儿他们俩瞅着办吧。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随它去吧。”林强接走了我的话尾。
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之内,我都不曾去过川儿和嚼子各自的新家。我总觉着,他们俩新买的,只是两所房子,是钢筋混凝土搭建的鸽子窝,那不叫家,那没有家的感觉。
可能我真的是个念旧的人,贪恋四合院便是个铁板钢证了,其实不仅是四合院,我更贪恋的是右安门的筒院儿,那些东倒西歪的破落屋子,那狭窄到根本不能说是院子的院子,那些似搭乱建的小厨房和煤棚子,那些寄生在这样的院落里的花花草草一树一木……
是,我是说过右安门早就该拆了,早就该改建了。可我骨子里还是惦念着那个我长大的地方,头前儿去过一次东头条,那是在北京办奥运之前,甭说什么绿化带和柏油路了,单是以前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气息我都再也无从查找。北京变了,换了一身非驴非马不中不洋的行头,就像是趿拉着片儿铲却一身西服的农民企业家一样,你不知道他究竟是想保留传统,还是想追求现代。
于是,在北京朝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变化时,我这个北京的孩子长大了,成年了,学会评价了,学会指点生我养我的这个城市越来越多的,令我不能接受的所谓“改观”了。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永远这样好,是不可能了,我很清楚,我心里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