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明烛的眼里,落梅城破败贫穷,和空城几乎没有区别,满城里找不出一点珍馐圣飨,更是没有半分值钱的东西,他实在想不到、也不知道,穷凶极恶的土匪们过来发现扑了个空,之后会气急败坏丧心病狂到何种地步。
许家宅院破破烂烂,门前尽是血迹,里面隐约还有火苗,血腥味和烟熏味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准确些说,是一整条街都惨遭屠戮,路边那些无人打理而枯萎的花坛烧成了碳,其中还有依稀可辨的人的形貌。
鹿明烛身手利索地拧断最后一根流寇的脖子,将眼珠突出、镶着一颗铜边牙的人头丢在一边,看也不看自己一手杀出来的尸山血海,一步一步地向许家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踉跄,甚至有些犹豫,却也只晃了几下,而后便咬紧牙关,快步闯进门内。
李雨升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见冲天的火光,梦见拿着菜刀当做砍刀、拿着麻雷子的土匪,梦见许家被踹烂的木门,梦见倒在血泊里的许老先生、尖叫的许家太太、哭喊的小孩子和老仆妇,梦见恶狠狠敲向自己脑门的棍子。
李雨升梦见天旋地转,自己像麻布袋子一样倒在地上,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所有的声音也飘然远去,他梦见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挣扎在胸腔内,梦见就在一刻钟之前自己还在想,已经认识鹿明烛两年了,见过整整八十次面,是不是可以试探着问一问,鹿明烛对他李雨升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有没有……有没有那一点点不堪说破的缱绻心思?
——还是继续徐徐图之?继续每次话到嘴边,都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那些曾经的期期艾艾、曾经岔开的话题,此时此刻都成为了一股莫大的悔意,李雨升的眼前被血色糊住了,他隐约看见有什么人向自己扑过来,看见他高举的刀劈了下来、砍在自己身上。
但却不疼——李雨升很是奇怪,他好似看见自己眼前闪过一道刺眼无比的金光——又或者是因为,这种足以致命的攻击,在感到疼痛之前,他就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
“香……好香……”
“什么香?要死人了,你别乱动!”
“好香……”
“哪有香!喂!李雨升!你要干嘛!”
“鹿明烛?是你吗……你好香……香得……我要晕了……”
“李雨升!李雨升?你干什么……唔——”
“嚯!!”
李雨升唰地一下睁开双眼,整个身体簌然弹跳了一下。潮湿的汗水从他的额头、后背密密麻麻地、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李雨升急促的喘息着,花了好一番功夫,心神才算安定了些。
空气中有一点似有若无的异香,随着李雨升大开大合的呼吸反复进入肺腑,他的心也跟着跳跃,眼前的景色是很纯粹的、带着白光的难以描述的黑,让李雨升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阎罗殿,他全身冰冷,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好容易艰难地转过头,却看见了熟悉的陈设,以及身边熟悉的人。
“鹿……”
李雨升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嗓子便沙哑得要命,他就算死了也认得出这是鹿明烛的卧室,更认得出身边的是鹿明烛。
鹿明烛是没可能也没道理跟着他一起死的。
他还活着——李雨升低下头,看见鹿明烛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肤上带着些许令人脸红的胤子——他不仅活着,好像自以为在死前做得那个缠绵悱恻的“美梦”,也并不是“梦”。
并不是……梦……
“嚯!!!”李雨升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慌张之下一番扑腾,直把一边睡着的鹿明烛弄得醒过来,回手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李雨升的胳膊上。
“闹什么!”
鹿明烛这一下应该是用了十足的力气,空拍得声音很大,却绵软发虚,李雨升没觉得有多疼,但却是傻了一般,眼睁睁看着鹿明烛又按着自己的胸膛,枕在肩膀处睡了过去。
等到鹿明烛醒过来,已经又是一轮天黑。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眼睛都没睁开便先去摸身边的被褥,碰到的却是一片没有温度的冰凉,正张嘴要骂一句天杀的李雨升敢做不敢当,就听见耳边有人温声问:“要喝水吗?”
鹿明烛猛然转过头,望着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拿着一杯水的李雨升。
(六)
鹿明烛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李雨升,看得李雨升十分尴尬地咳嗽一声,错开了眼,将水杯递了过去。
鹿明烛并没觉得有多渴,但还是接过杯子抿了几口水,听见李雨升哑声道:“又来土匪了……许老先生家遭了劫,是你救了我?他们家……还有活口吗?”
鹿明烛摇了摇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捧着杯子顿了顿,开口道:“不止他们家,好几家都死光了。不过土匪也全都被……全都死了,你、你安心。”
鹿明烛垂下眼眸,李雨升才敢低头去看他,片晌后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其实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外面看了一趟……我……想了很久要和你说什么,但是好像都不好说……总而言之,我、我应该是对你做了、那、那种事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肯定会对你负责的,肯定会的。”
李雨升说话结结巴巴颠三倒四,鹿明烛听着,微微皱起眉头,他仰起头来望过去,李雨升也终于获得了些勇气,半蹲下身,将双手都搭在鹿明烛的胳膊上,定定地看着他道:“鹿明烛,我是喜欢你的,以后你就跟了我,做我媳妇儿,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