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只会纯然白吃白喝,有谢礼的。
阴间灰色的山下是望不到头的忘川水,波澜浩淼,清流如带,肆意生长的临江仙,在忘川边纠结繁衍,花开不败,忘川水里没有任何生物,单调明澈,这儿是个比沙漠更荒芜的地方。我重操旧业,用临江仙的花枝编制小小的花篮,成品的样子象蓬白色的花球,我把这个当礼物送给庄严
小小花篮竟引逗庄严讲起生前旧事,“这东西我见过,学校附近的一家花店就会卖这种小花篮,春天的时候用柳条编,里面放几朵玫瑰或康乃馨,真是卖疯了。如月也喜欢,我买过送她。我还跟如月笑过店里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好奇怪,眉毛和眼睛全是向下耷拉的,总穿蓝色衣服,如月说她长得象只哈巴狗。”说着话,庄严把花篮放鼻子底下嗅嗅,或者他潜意识里想闻出点柳条花篮的香气来吧,随意与我闲扯,“牛头,在你做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接受鬼差的职位之前,要喝下忘川水,之前的记忆就消失了,鬼差是没有从前的。”
庄严无可不可的点点头,我想他大概只是找个话题来聊,并不是对我有兴趣。
听阴司户籍部的官员说,庄严可以去投胎了,上面拨了名额给他。我为他高兴,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庄严就会拥有全新的人生。当然,我也不认为庄严会愿意投胎,说不定,他根本不愿意忘掉如月,不愿意再世为人,不愿意开始新的人生,就象当时放弃投胎机会的我一样。
果然,庄严并无喜悦,他套着校服,坐在满坑满谷的画作里,一贯冷笑,“做人有什么好?人最丑最臭了,一堆会移动的烂肉而已,一点都不美。”我沉默,等他下文,过很久,他说,“牛头,你说得对。”
“哪句话?老子说的话一向再睿智不过。”
“你说,人是最善忘的生物,并且很有重建的天分和再生的能力,象蚯蚓,真是准确。”
我知他何出此言,如月康复了。我去过疗养院,跟踪庄严去的,两年来,庄严去过几次,我就去过几次。我也见过庄严的父亲。那个有着俗气的名字,却面目英俊,气质落拓忧郁,似足庄严的中年男人常常伴在如月身侧,读报,剪指甲,说话?????
“我去投胎。”庄严说,象跟谁赌气。
庄严投胎那天,我没送,老子要干活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痛,我是鬼,已经没心肺无神经,可有种叫痛的情绪似乎在跟我做游戏,这一秒还在这里,下一秒却又不知去哪里勾结党羽,酝酿造反作乱的计划。我害怕,我不能有情绪的,我怕坏规矩,怕被惩罚。
那天马面跟我说,他觉得我这鬼差事干不长。
我打哈哈,才怪,这差事不错,待遇福利都好,万万丢不得的。说完转身的一瞬却倍觉惶惑,这阴间没了庄严,我留下又所为何来?所为何来!
再去温泉边看雾,庄严赫然出现,“我不能走,我舍不得忘记她。”庄严说。
哈,就知道会这样,我没话说。有些记忆是没办法放弃的,我明白。因为我明白,所以日子继续,庄严画画,我赏温泉。庄严画风有变,他改印象派,把颜料一条条的刷在画纸上混上许多辰光,或者人知道他在画什么,鬼是不知道了的。但庄严没再回去看父亲和如月。
随着时间推移,庄严多了个习惯,每天到了他自杀的那个时辰,他会回去当初一跃而下的顶楼天台,从上面跳下来,周而往复,循环不止,每天死一次。我知道那是他心中的执念作祟,这样下去很危险,我的庄严会由鬼变成怨灵再化魔,我为此忧心忡忡。得想个办法才好,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想去找姜如月和庄家财谈谈,把庄严的心情告诉他们,或者这样对庄严有帮助。
一日,我和马面去接两个死于于车祸的亡灵,伤者苟延残喘,尚未完全毙命,救护员不放弃的正作急救。徒劳,阎王要人三更死,岂会留人到五更?我们在一旁等着。我看到不远处如月就读的学校,忽心生一计,装作在太阳下站太久体力不支的样子,跟马面协调,让他允我去个阴凉地方歇息片刻,立即返回。我们鬼差,青天白日下虽可行走,时间长了却会有损修为,尤其我这种入行时间不长的新鬼差。马面不疑有他,点头答应。
我立刻乾坤挪移,找僻静处脱下面具黒袍,将其缩小,藏于衣袖。有很长时间没看过自己的原形了,很有些陌生感,我看上去瘦小苍白没血色,不生动,当然,鬼都这样。我仍穿着蓝衣服,那是我家穷的关系,别无选择。但我的眉眼不再耷拉着,以前,眉眼下垂是因为我有脑瘤,压迫到神经线造成的,我死于一次脑瘤切除手术。我现在是鬼,已经没了脑神经,所以,我目前的状况,应该比如月和庄严形容的那个哈巴狗的形容,看上去稍微好一点。整装出发,以我的法力,我可以现出本尊,在阳光下勉强呆六个时辰,这是极限,超过,我会魂飞魄散。
走在阳光普照,色彩纷呈的人间,那种久违的红尘味道令我有流泪的冲动,我能感受到自己鬼魂的冰冷,在阳光下如条冻肉般,缓缓融化,渐渐腐烂,并发出令人不悦的味道。我抓紧时间,找了庄家大宅,姜家老屋,如月的学校,画室,庄家企业的办公大厦,统统不见姜如月,最后得到消息,庄董携如月出国游玩,暑假后方回。这场寻找,因我没做好事前调查功夫,而显得徒劳和愚蠢。衣袖中宝石频频,那是搭档马面在找我,我猜他已经暴怒了。我想速回,但我被太阳晒得发晕,路边有家看起来很凉快的画廊,我冲进去,打算利用画廊的洗手间换回制服,恢复鬼差的身份。